老街人愛聽戲,老街人也懂戲。街角旮旯,花園廣場,隻要支起家什,拉起弦子,就會有人聚在一起開心不開心地都要唱上一段。老街人懂戲,一般的戲班子不敢來老街演出。你的名氣不大沒關係,隻要賣力精心,老街人也會叫好。你的名氣再大,敷衍了事,老街人會把你懶散奸猾不盡力之處宣揚的人人皆知,任你滿大街的敲鑼打鼓油狀重彩地宣傳,老街人就是不買賬。據說,當年最紅火的常香玉劇團和楊蘭春劇團來老街演出,也是格外的小心和賣勁。
麗京門下有一個裁縫店,名字特別,“貴妃醉裁縫店”。而裁縫店的主家,卻是個雙腿不能行走,坐著輪椅的男子,大家都喊他程裁縫。程裁縫愛聽戲,才把鋪子安在並不熱鬧的麗京門下。這裏能看到老街的戲園子,能聽到來的戲班子啊咿呀的喊練聲,能看到桃林裏人壓腿、擰旋子、踢腿、練小翻。程裁縫剪裁做服飾,還修鞋擦鞋。活做得細致,價錢公道,生意也不錯。程裁縫有個規矩,凡是戲服劇裝到他這裏來剪裁修整,免費。一些讓程裁縫辦過事的戲班子,會給程裁縫送上戲票,邀他去聽戲。
程裁縫聽戲聽得認真。那日程裁縫聽相思古鎮的戲班子演《古城會》,散了戲,程裁縫卻不走,要見見扮演馬童的演員。戲班子有人詫異,這《古城會》演的是關公關二爺,戲迷追得都是演關二爺的名角,還沒有見到有戲迷要見飾演個馬童的翻撲武生的。演馬童的武生叫孫成,長得劍眉高揚,舉手投足,英氣勃發。聽說有戲迷等他,裝也沒有卸淨,一聲俺馬童來也——,一個跟頭從台上翻下,來到程裁縫麵前,雙拳一抱,敢問這位大人有何見教啊。
程裁縫笑了,說我看你給關老爺牽馬那一串跟頭翻得不得勁啊。
孫成吃了一驚,自己在這串跟頭上是打了折扣。老街人不得了啊。
程裁縫又說,我知道不是你不用心,而是你的服裝不得勁,你那褲子兜襠,不舒服。拿來,我給你給改一下就中了。
孫成更是吃驚,確是新做的褲子不太合體。小戲班子,手頭緊,服裝布料也是將就,負責服裝的是個姑娘,孫成也沒好意思提出來。被程裁縫修改過的服裝可身舒坦,孫成的跟頭翻得又飄又穩,台下掌聲一片。孫成攜了重禮去拜訪程裁縫,兩人成為摯交。
程裁縫在閑暇時,一個人便閉上眼睛,嘴裏輕輕地哼起《貴妃醉酒》的曲調,手指在膝蓋上有節奏地打著拍子,沉浸在一個自己臆想的情景中。老街當年的名伶,被稱作梨花白的女人,會常來裁縫店裏看望程裁縫,總是給他帶些自己親手做的鬆軟香酥的洛陽餅。老街人說,程裁縫和梨花白有故事,程裁縫年輕時就給梨花白拉過車,梨花白最經典的戲就是《貴妃醉酒》。故事的具體內容,誰也說不清楚。
老街的戲園子始建於明初,是一個雕梁畫棟的木質二層樓。在古戲樓的對麵,還有個土石搭建的小樓,是專門用來唱對台戲。動亂的年代,古戲樓被砸毀,那土戲台被當做大批判的戰場給保留下來。後來,在古戲樓的遺址上重新建了新戲樓,雖然賞心悅目,卻是少了古樸厚重,令人扼腕。老街戲迷之間經常是打擂唱個對台戲取樂,但是在戲園子裏真的鳴鑼打鼓唱對台戲的事情還沒有發生過。
九十年代末,有一家劇團來老街唱戲。戲園子正被老街的戲班子占著演出《花木蘭》。要說同行不橇行,沒有了台口,你先到別處轉悠,等人家演罷轉場子了你再來。可是這家戲班子老板很是勢張,根本不把老街的戲班子放在眼裏,聲稱要唱對台戲。按老街的規矩,攻擂者隻能在新戲樓的對麵,那個土戲台子上唱,吸引的觀眾多,那新戲樓演戲的戲班子就得讓位走人。敢與當地的戲班子叫板打擂台,可見人家也是有功夫的。
後半晌,那家戲班子的一個紅角兒,拿著一雙厚底靴找到程裁縫修理。程裁縫認真地看看,細致地修補。那紅兒角也是閑等無事,就哼起了一段戲。埋頭走針的的程裁縫,抬起頭支愣著耳朵聽了聽,一笑說,您這位先生唱的不得勁,少了霸氣。
那紅角兒斜睨著眼,不屑地說,你老也懂戲啊。你倒是給我來段有霸氣的聽聽。
程裁縫也不瓤勁,說,我隻是個戲迷。來一段也中,你給個調。
那紅角兒就嘀個隆咚給了個《鍘美案》的快板。
但見方才還木訥低沉的程裁縫瞬間腰板挺直,雙目圓睜,雙手紮起架勢,一臉正氣,開口唱到:
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殺妻滅子良心喪,逼死韓琪在廟堂。將狀紙押至了爺的大堂上,咬定了牙關你為哪樁?
字正腔圓,聲如鳥鳴,頗有裘派風範,引來圍觀的人一片叫好。那紅角兒也是頗感震撼,接過程裁縫修好的厚底靴,給程裁縫鞠了一躬,說,老街戲迷了不得。
戲班子撤走了,那場對台戲也沒有鬥起來。
“right”原發《百花園》201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