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賈芸寫效忠信(2 / 2)

他哪裏知道,賈寶玉在薛、林拉鋸戰中,已經焦頭爛額,都有出家當和尚的念頭,你再弄一個“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家裏開幾個當鋪”,“長得比仙女兒還好看”的姑娘,攪到這場愛情的角逐中來,居心何在?分明是要給賈寶玉裹亂來了。所以,寶二爺“皺一回眉”,“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讓麝月傳話:“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裏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誰都可以想到,賈芸在賈寶玉這兒還能有什麼撈頭呢?

怪誰?隻怪自己不長眼,他終於悟了,賈寶玉是靠不住的,從此不再往怡紅院跑了,又一次轉換方向。這也是這等人最起碼的聰明,換一個主子,象換一條褲衩那樣方便,“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姐兒的門子”。結果,他打算承包一項皇陵工程的願望(因為賈政當了工部郎中,總辦陵工),不但未能實現;連在府裏攬點事幹幹的想法,也讓利害的二奶奶給碰了回來。

真是不走運啊!隻好在後廊下蟄伏,和他那卜世仁(不是人)鼻鼻來往。連當年借給他十五兩三錢銀子,去謀差使的醉金剛倪二,被捉進官府,求他說情,他也幫不上忙,甚至榮國府的大門傳達室,也不太願意讓他進了。

據脂硯齋透露,這個賈芸和小紅,還有早攆了的茜雪,似乎在原來的創作計劃中,對淪落成乞丐,關過獄神廟的賈寶玉,是有所幫助過的。如果確是這樣的話,高鶚的續書就不合原意了。至少曹雪芹並非作為一般人物來寫的小紅,很明顯地被續書人完全疏忽了的。也許賈芸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也許那個聰明伶俐的丫鬟,能使他迷途知返?但從他親筆寫的這封頂刮刮的效忠信,一心一意要給比他年紀小的賈寶玉當兒子的言行來看,高鶚循著這個人物身上的惡本質寫下去,最後無法扼製,成了渣滓,也不是說不過去。

一直到賈府出了抄家入官、充軍發配,一係列不幸事件以後,老太太死了送殯的日子裏,冷落了一陣的他,終於出現了。雖然賈璉認為他是“不配抬舉的東西”,可環顧左右,還有幾個兵,幾個將呢?隻好對王夫人說:“薔兒芸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是從這個角度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的。

於是,就有好戲瞧了。

《紅樓夢》這一回題名為“欣聚黨惡子獨承家”,的是十分準確。一上來就寫他們如何欣快地為非作歹和小人得誌的心態。“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眾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軲會’,甚至聚賭。裏頭那裏知道?”所謂“車箍軲會”,無非轉來轉去,就那麼幾塊料自得其樂罷了。也就怪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一主掌榮國府,人稱“傻大舅”的邢德全,叫作“忘仁”的王仁,還有那個“上不得台盤”的賈環,加上賴林諸家“沒籠頭的馬”似的兒子侄兒,並未下帖子,卻都不請自到。於是,這一幫人,“偷典偷賣,不一而足”,“宿娼濫賭,無所不為”,“愈鬧得不象事了”。

“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芸攔住了。此刻在他心裏,賈寶玉已不是他願意認作父親的那個人,而認為是一個沒運氣的人了。甚至惡狠狠地說:“他打量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言下之意,不定誰得指望誰呢?沒準你寶二爺也得仰著臉看我眼色行事呢?這也是不得不對那些愛寫效忠信的人三思的。

如果僅止於此,倒也罷了,賈芸不但背叛主子,還要出賣主子。他夥同賈環,王仁,還有邢大舅,竟要把巧姐賣給外藩作偏房,膽子大到敢做起人口生意來,這裏倒真看到他的出息了。隻見他忙前忙後,一會兒“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一會兒“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共同作弊。大凡這種很隨便就認父親的人,也會很輕易地給誰一刀的,隻要他需要。他在辦這類事時,那種順理成章的自得和毫無內疚的輕鬆,讓人咋舌。出了問題後,先是“慌忙跺足”,埋怨“不知誰露了風”,使他失去一次發財機會;然後一推六二五,跟他全然沒有關係,把罪責歸到別人頭上,“大太太願意,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更令人感到驚訝。

雖然賈璉得知自己女兒差點被賣,氣瘋了,大罵“你們這一起糊塗忘八崽子”,而且對王夫人說:“……隻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的!”

這番話,當然也等於宣告了這位寫效忠信的角色的結局。不過,語音鏗鏘,擲地有聲的賈璉,為什麼不反躬自問,是誰把賈芸放在這個位置上的呢?

但繼而一想,難道這位璉二舍又是多麼值得尊敬的人麼?

哦!想到這裏,原來如此,也就豁然貫通了。

199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