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題目有些拗口,但卻是大白話。
在口頭語中,“不”,是否定的意思;“不不”,是不否定的意思。按照老百姓的習慣思路,不否定跟肯定還不是同一概念。從否定到不否定是一站路,從不否定到肯定,又是一站路,兩段路的距離似乎是相等的。
如果以圖表示,該是這樣:否定——不否定——肯定。
這也許是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和西方人或是或非,毫無緩轉周旋餘地是不同的。他們從否定到肯定,隻有一站路,普希金說決鬥,就接受挑戰去了。若是中國的普希金,也許會采取一種不一定非生即死,非死即生的摳動槍機的極端做法。所以按我們的方式,中間還要停靠一下的,有的人可以接著往前,那就肯定了;有的人也許往回走,那就還是否定了;當然也會有人,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就在中間站那兒晾著。
這在理論上也許行不通,但在生活中,你不能無視這是可能的現實。
所以,我建議S君:
一,要學會說:“不!”
二,如果說不來“不”,千萬別馬上“是”。
三,至少也要有一個從“不”到“不不”的過程,然後再上車到下一站去也不遲。
S君跟我同行,寫小說。
他的最大優點,是虛懷若穀。
他每次到我這兒來,製造一屋子煙霧,然後,我要開好半天窗戶。“老兄,你能不能少抽兩支?”
“不!”
他就是這一點上敢說“不”,除此以外,他很少“不”。尤其在文學上,特別他寫的小說,不論誰說什麼,哪怕是個小屁崽子的胡言亂語,他總來不及的“是”。
我總覺得他“是”得太早,“是”得太快,沒有必要如此虛懷若穀。
S君寫小說,沒有反響,便如坐針氈。我跟他開過玩笑,司湯達的《紅與黑》是他死後若幹年才有熱烈反響的,你忙什麼?他等不及,便製造反響。那時,我編《小說選刊》,也算反響一種。還搞過全國評獎,那就更是反響了。等到有了他所希冀的反響,他的心緒也未必見佳。說好,他點頭稱是,說不好,他也同樣要點頭稱是。給他寫評論的人是他請的,托的,延攬的,雇用的,他能駁人家的麵子麼?何況他一向虛懷若穀,所以,他仍是如坐針氈。
寫小說本來夠累的,寫完了再為反響去累,姑且說為了擴大影響,這點力氣該花,累也值,但是,假如對那些反響,左“是”右“是”地作醍醐灌頂狀,就有點過了。我是不大讚成S君連忙在他下一部作品裏“改正歸邪”或“改邪歸正”的。因為反響不是三鞭酒,會馬上壯陽補腎,精力充沛的。
許多人的許多弱點之中,就有不會說不,和太會說不這兩種。
我始終想,如果沒有那些不會說不的如S君這樣的作家,也不會有那麼多太會說不的搖頭派。
這正好應了一名俗話:“狼不吃死孩子,慣的。”
其實,你要是去他媽的呢?讓他在那搖好了,哪怕得了搖頭瘟的病,你也不理他,他還搖個什麼勁呢?如果,他越搖,你越誠惶誠恐,等著吧,下一步,他就該跳大神了。
S君的小說,應該說寫得不壞。這就像一位具有經驗的木匠幹活,大致把握是有的,糊弄也好,經心也好,總是會八九不離十,像模像樣的。再說,我提醒S君,“誰給你規定的,一篇必須寫得比一篇好?”
我記得老陸講過(如果記錯了的話,請文夫原諒):總這樣一篇比一篇地好上去,最後跌下來不得摔死?
話說回來,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寫好寫壞,本是作家常事。大作家有敗筆,小作家有妙文,最明白的還是自己。錦心繡口,字字珠璣,藏之名山,傳至後世,那當然好,過眼煙雲,一瞬即逝,了無回應,明日黃花,也沒有什麼不好。“老兄,你自己感覺到好就行了唄,幹嗎非要對你搖頭的人說聲好,你才開心,你吃飯才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