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君也真是的,他說,我是很在乎的。
他神秘地向我透露,他最近按一位評論界朋友的建議,在下功夫啃三本書,一曰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二曰福克納的《憤怒與喧囂》,三曰普魯斯特的《逝水流年》。前麵兩本早出版了,後麵這一本,也太長了些,我珍惜我每況愈下的視力,還沒下決心去讀。“這是為什麼?”我向S君請教。
“你知道,在他們眼裏,有的人根本算不得作家!寫了那麼多小說,連小說的門在那兒,還不清楚呢!”
小說有門,那自然,他們就是門神了。
真是失敬之至,楊柳青年畫裏的門神形象,好象不這麼凶神惡煞,以致我的朋友S君,如此寢食不安。
我覺得,如果小說有門的話,這門不比城門寬,也不至於比城門窄,否則,有托爾斯泰走的路,就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擠進去的份了,因為托爾斯泰認為他,“整個兒充滿矛盾鬥爭的人是不能奉為後世楷模的”。而前後腳出生,又前後腳謝世的福克納和海明威,這兩位同時代卻風格迥異的大師,該開多大的門,才能並排駛進兩部福特牌老爺汽車呢?也許各走各的門吧?
隻有一扇門,還隻開了一條縫,他讓你進去,你寫的方是小說,這種王麻子心理,很好笑的。唯有他的刀是正宗,別的鐵匠做出來的刀都是邪門歪道。不信,讓他把腦袋伸出來試一試,砍得斷砍不斷?
“那麼,如此說來,看這三本書,就可以從他們那兒領到一張入場券?有資格去寫小說了嗎?”
“至少不落伍—”
“那你在奮起直追了?”
他作磨拳擦掌狀。
我祝他成功,然後,我打開窗戶,放放滿屋的煙味。
我在想,一個作家,能把作品寫好到什麼程度,和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來,外力的影響,是極其有限的。曹雪芹喝粥,寫出了《紅樓夢》,現在你即使天天烤鴨,頓頓火鍋,也寫不了的。同樣,你身邊站著八位評論家為你指點迷津,再給馬爾克斯、福克納諸位名家來上三炷香,也未必能產生不朽之作。
而且,一個作家,已經形成了他自己的風格,好也罷,賴也罷,新銳也罷,落伍也罷,不是很容易改變的。每個作家都隻是他自己,評論家最偉大之點,就是發現這個自己。別林斯基所以之為別林斯基,早在上一個世紀的四十年代末,就發現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才華。
S君在經過一番努力以後,似乎並未產生他預期的反響,於是他又惶惑了。因為有人說,他忙活了半天,一隻腳還在門外。也有人說,你幹嗎要穿燕尾服,飲雞尾酒,以附驥尾呢?你玩你玩熟了的那一套,又有什麼不好呢?我不禁想起一段《伊索寓言》:
“從前,鷂子具有天鵝般那樣的唱歌本領。鷂子聽見馬叫,十分喜歡,就想學馬的叫聲。他們拚命去學,終於連自己原有的聲音也喪失了。結果既沒有學會馬叫,又忘記了唱歌。”
所以,我不揣冒昧地向他建議,讓馬去嘶鳴吧!甭他媽理。
如果,你忍不住心動,覺得那兩嗓子叫板,還真有點石破天驚的味道,第一你先說聲不,第二你再說聲不不,千萬別馬上是是是。
他一支接一支抽煙,朦朧中,這位虛懷若穀的S君,很可愛。
1992.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