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觀魚(2 / 2)

昆明湖當然也還是有魚可觀,在蘇州街那條河裏,我就看到一群群長約十厘米的小魚,不避遊人地自在嬉戲著,扔下一塊麵包,紛紛過來啄食,搖頭擺尾,呈無憂無慮的快樂狀,這種白條兒,學名叫什麼,至今茫然。家鄉管這種總浮在水麵的小魚,叫“簪子魚”,大概以其長短與婦女頭上的銀簪相似而名。在南方水鄉,每當在河邊淘米洗菜時,便簇擁而至,不甚畏人,但要釣它的話,極不易上鉤,略有一點威脅的陰影,便倏忽飄逝,了無蹤跡。

頤和園這塊水麵,對這種魚來說,也算得上是遼闊的世界了。那份悠閑,那份自得,任憑遊人如織,兀自怡然遨遊,我想一定是很快活的了。

於是,《莊子·秋水》裏那段辯論湧了上來——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這就是說,因為那天主人的盛情,在後園蘇州街能聽到地道的蘇州評彈,在北京也是難得的事。也許由於人的快樂,那蘇州街小河裏尾隨著遊人的小魚,自然也是很快樂的了。但是,若推而論之,又則不然。在富春江裏的它的同類,處於另外一番生存方式之中,快樂恐怕就不盡相同了。逆水而上,精疲力竭,但可遠溯千島之湖;順水而下,跌宕衝撞,入錢塘,奔大海,那“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搏擊,也未必不是快樂,而且是不枉此一生的快樂。

固然有危險,但也有機遇,需要不停地奮鬥,同時也得到開拓新域的樂趣,或大風大浪,急流湍灘,或月明星靜,萬籟無聲,上泅下潛,魚龍變化,能不亦樂乎嗎?無人扔麵包皮,因而用不著任人俯仰,雖然網罟裏的死亡命運在等待著它們,並不因此怯懦止步,仍每時每刻向前遊去。

這種勇敢者的快樂,生長在筒子河裏的簪子魚也許並不羨慕,所謂“小日子”太太平平,難道不也是一輩子麼?但若是讓那些誌在江湖大海的魚類,束縛在深不足數米,方圓不盈數平方公裏的水麵裏,豈不是拘束得慌嘛?不過,魚和人不一樣,各得其所,自得其樂,並不強求別人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像人類有時不那麼超脫。

一樹夕陽,興盡而返,歸途中,回首唯見山色蒼茫,頤和園已在身後。那昆明湖依依綠水,自是念念不忘,不過,富春江的煙雨彌漫,也是著實令人留戀的。這也許就是多種多樣的世界裏,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本貌。想到此處,也就豁然貫通了。

19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