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奇前去順州、檀州兩地調糧,不知進度如何,總之是沒什麼消息傳回來。他不在,無聊的我逮著阿桑把寒園裏的每個角落逛了個遍,逛完之後很是狐疑,偌大的園子裏除了夥房裏有幾株櫻花樹外,其他地方竟沒有一棵開花的樹,也沒見一個帶盆花的地方。簡而言之,就是寒園裏除了綠色,還是綠色。
岸邊柳葉搖曳,湖麵微波輕泛。我和阿桑並排坐在船頭,邊往水裏撒魚食邊問她:“阿桑,這園子裏為什麼不種些花?”
“少爺不喜歡。”
“你家少爺為何不回府居住?”
阿桑把手中魚食一股腦全撒進水中,魚兒們爭相遊來,她樂得直笑:“其實少爺很少單獨住在這裏,每年也就是收糧食,生意忙得沒時沒點時才住下來。”
“現在又沒有收糧食。”我沒發覺自己的問題有多傻。
幸好,阿桑心思也簡單:“府中老爺舉辦官宴時,少年也會在這裏避避。”
錦鯉圍著船頭爭食,我盯著其中一條紅白相間的看:“可是你家少爺這個月一直在這住啊,難道你家老爺這個月都在宴請同僚?”
“是啊,還真是奇怪呢。”阿桑突然抬眼看向我,神色有些複雜。
“幹嗎這麼看我?”我懶洋洋地回頭,見她微張著嘴發愣,伸出手在她麵前晃了晃,“怎麼這副表情,怎麼了,我臉上沾上魚食了?”
阿桑意味深長一笑,道:“你不說我還真沒察覺少爺這個月是一直住這裏。呃,對了,這個月他不是忙著為朝廷調糧食的嗎?”
“是嗎?”
“當然是啊。小蠻,你快瞧瞧這條錦鯉,脊背上的色兒紅通通的,像熟透的柿子一樣。”
柿子成熟的季節,我常指揮大小乖滿山遍野地摘柿子,熟透的剝皮就吃,不太熟的拿回穀給娘親曬柿餅。阿桑的話成功勾起我的饞蟲。
見狀,阿桑撲哧一笑:“想吃?”
我掩飾不住內心的沮喪,點點頭道:“可惜不是吃柿子的季節。”
她神秘一笑:“園子冷窖裏有自己曬的柿餅子。”
我跳起身拿起槳就準備回岸,小船左右搖擺起來,阿桑嚇得臉色蒼白抓住船舷:“小蠻,船可不是這麼劃的。你趕緊停下。”
小船開始搖晃著轉圈子,就是不往前行,我隻得把槳遞過去給她。這時候,韓伯站在前方亭子裏喊阿桑,讓她趕緊帶我上岸。寒園奴仆中有兩個人特殊,阿風和韓伯,阿風就像韓世奇的影子,韓世奇去哪兒阿風就跟去哪兒。韓伯掌管寒園的大小事務,事無巨細,無人能比。
阿桑大聲一應後走到船尾搖槳向湖邊快速劃去。下了船,我提著裙子一步兩階蹦跳著上了岸,韓伯笑容溫和:“小姐,慢著點兒,別摔了。”
我收笑瞪眼:“韓伯,不是說過不許叫蠻兒小姐嘛。”
韓伯哈哈大笑:“好好好,不叫小姐,叫蠻丫頭。”
我滿意了:“這樣才對嘛。韓伯,蠻兒又不是小孩子,哪會這麼容易就摔著。”
韓伯笑得更開懷:“是呀,蠻丫頭是大姑娘,自然不會摔倒,老奴糊塗。蠻丫頭,府中管家剛才來傳話說老夫人想見你,阿桑,你趕緊去給蠻丫頭準備沐浴更衣。”
阿桑歡快地應下後一溜煙跑向我居住的院子。盯著阿桑的背影,我不解地問:“韓伯,老夫人是韓世奇的娘親?”
韓伯點頭。
我更不解了:“她為什麼見我?”
韓伯臉上堆滿了笑:“你來寒園已兩月有餘,老夫人……許是聽說少爺不在園子裏,怕奴才們怠慢了你。”
“園子裏沒有人怠慢我,我很喜歡這裏。”
韓伯開懷,連聲道:“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淋浴更衣梳妝打扮,阿桑麻利又手巧,半個時辰不到我們就出了園子。寒園距韓府似乎很遠,馬車七拐八繞,一直不習慣坐馬車的我正昏昏欲睡,忽覺馬車外喧鬧聲漸弱。我按捺不住掀起簾子,見寬闊的道路兩邊既無商家鋪麵,路上也無小商小販,偶見路邊疾步行走的人衣著也十分潔淨光鮮。
“阿桑,是不是快到了?”
阿桑還未及開口,車轅上坐著的韓伯一聲低喝,馬車緩緩停下來。
阿桑再次提醒我:“小蠻,別忘了我交代過你的規矩。”
我敷衍地點頭:“知道了。”
韓伯備好踏凳笑眯眯地等我下車,我一躍而下,急忙跟下車的阿桑咬牙切齒:“還說知道了,女兒家要有女兒家的樣子……”
韓伯看一眼韓府大門,笑著圓場:“算了,反正夫人還未出府。”
阿桑不依不饒:“我也是為她好。”
韓伯話裏有話:“少爺的事少爺說了算,別讓蠻丫頭心裏不痛快。”
阿桑還要再說,韓伯含笑打斷:“夫人出來了。”
我趕緊望向韓府大門,韓世奇那樣清風皓月般的男子的母親會是什麼樣?入目處,一位衣著雍容裝扮華貴的婦人走出朱紅大門,在幾名丫頭的簇擁下拾級而下走向我們。
不知為何,我心裏突然緊張起來,阿桑悄悄捅我一下,提醒我該迎上去了,韓伯也用眼神鼓勵我:“少爺在意的,夫人都會喜歡,丫頭,過去。”
我掩飾住心慌:“夫人好。”
韓夫人目光柔和,打量了我一番:“麵容清秀氣度高雅。世奇眼光不錯。”
她那句世奇眼光不錯讓我局促不安,不知怎麼接話才好。見狀,她溫和一笑,牽起我的手向韓府走去。入大門,過假山,穿樓閣,一路行去,林翠花嬌鳥語花香,我被韓府大氣的屋舍布局和精致的水榭虹橋震撼到,一時忘了緊張,本以為寒園規模已足夠大,沒承想比韓府的花園還小。寒園雅致清幽,韓府氣派莊嚴但又不失靜遠雅潔。
我一路欣賞,韓夫人道:“小蠻姑娘,不必拘禮,在這裏就跟在寒園一樣。”
我點點頭。韓夫人一直握著我的手:“小蠻,喜歡這裏嗎?”
我環顧一圈後搖了搖頭:“我更喜歡寒園,府中雖美卻是人工雕琢而成,不像寒園,雖也有人工雕琢,但不著痕跡。”
她笑著點頭後看我一眼:“坦誠的姑娘,前麵便是世奇的房間,可有興致看看?”
“好。”跟韓世奇有關的東西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房間一如寒園那般簡單,隻是這裏書桌超大,書桌後閣架之上書籍超多。我隨手翻看幾本後目光落在左側一個乍看像門細看又不太像門的東西上,問:“這……這是門?”
韓夫人笑著輕頷下首。
我過去推了幾下沒推開,正納悶,韓夫人抓住門環向側麵一拉,臥房映入眼簾,令我詫異的是房間的地麵居然是木板鋪就,而床榻居然隻高出地麵一點。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奇特的門、打磨得這麼光滑的木板地、這麼低的床榻,韓夫人笑容突然落寞:“世奇前幾年遇到一位遊曆的東瀛人,這房間就是他給世奇設計的。”
“很特別。”言不由衷,其實,我想問的是東瀛人是什麼人。
婢女端來茶點後帶上房門離去。韓夫人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久久不語。我們見麵還不到半個時辰,除了韓世奇外,我想我與她之間應該沒有什麼好談的。
韓夫人看向我,笑容裏有一絲我不懂的東西:“小蠻,你是北奴人?”
我如實回答:“我爹爹是南鴻人,我娘親是北奴人,我應該既算是南鴻人也算北奴人吧。”
她笑容略僵:“世奇知道嗎?”
我點點頭。她笑容恢複如常:“南鴻立國前,北漢主弱,導致藩鎮林立,北奴經常入境搶掠人畜,韓家先祖就是那時候被擄至北奴為奴,韓家先祖極其有才,經過努力官至中書令,世奇的爺爺被封燕王,至世奇爹爹,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韓家未食一粒南鴻粟穀,所以,我們韓家人,祖上雖居過南鴻國土,但卻不是南鴻人。”
這話韓德讓也說過,燕雲十六州居民大多數都是南鴻人,地位雖比不上北奴人,可在宇文隆緒的強硬統治下,這些南鴻人並不受虐待。韓德讓權高位重,卻如此在意身份,連韓夫人甚至在與我第一次見麵就提起這個問題,症結在哪兒?直覺中,韓世奇似乎並不介意這些。
她脫掉鞋席地坐下:“木板地上打了地龍,不涼。”
我依言在她對麵坐下。她拉起我的手,盯著我輕輕一歎:“世奇性情自小散漫,對仕途毫無興趣,他父親很是失望。其實,不做官就不做吧,在我們的庇護下他會一輩子生活無憂。我們沒料到這孩子做生意有天分,更沒料到他會獨自做糧食生意,短短幾年工夫就做成了壟斷生意,關係著國計民生的生意攥在他手裏,蕭綽雖賜予我們北奴身份,可別有用心的人暗地裏大肆宣揚我們骨子裏流的是南鴻人的血,他父親又位高權重,你想,大王會睡得著覺嗎?”
我一身冷汗,想起那天宇文休哥在糧鋪裏說的那席話,韓世奇如果真能隨時調撥燕雲十六州的糧食,那他就是掌握了北奴命運的人,難怪宇文休哥會暗諷他們父子持糧謀反,暗恨自己心思簡單,沒往深裏想,沒有及時提醒他,懊惱了會兒,忽地意識到局勢早在我與他相識前就已定,韓夫人擔憂的韓世奇必然知道,他為什麼不聽母親的勸阻,為什麼把自己置於這麼危險的境地?
她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握了一下我的手:“世奇戀家重親情,不喜歡在外應酬,你來燕京時間不長,讓他多陪陪你,見識見識王都的繁榮。蠻兒,如果世奇放棄今年的糧食,相信大家都會放心許多。”
我自然想韓世奇平平安安,可我在他心中有這個分量嗎?韓夫人輕易窺破我的心思:“你是世奇接觸的第一個女子,也是第一個走進寒園的,他很在意你。”
我頓時羞窘,臉頰雙耳滾燙,不敢看她,低下頭,心裏像塞了隻兔子,慌亂過後是甜蜜,腦中盡是“他很在意你”,甜蜜過後又惴惴起來,韓夫人一直居於府中,她怎會知道我是韓世奇接觸的第一個女子,也許,我隻是他好心幫助過的路人甲或乙。
“我生的孩子我知道。世奇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我們韓府沒有門當戶對的規矩。”
韓夫人的承諾聽起來更像是利誘。但她畢竟是韓世奇的母親,我仍選擇實話實說:“我不能保證他會聽我的勸,但我想試試,我想他安全。”
她笑容一下子明朗起來:“世奇調糧回來會先來府裏請安,你也別急著回寒園了,就在府裏住下,等他回來你們一起回去。我這就吩咐丫頭們把隔壁的院子收拾出來。蠻兒,若想出去逛逛讓韓伯和阿桑跟著。”說完,根本不等我開口拒絕就起身離去。
我起身走到書桌前抽出本書坐下,眼睛盯著書,神思卻飛到不知名的遠方,飄來忽去沒有聚焦點,一會兒回想自和韓世奇相識到現在在一起的點滴,一會兒想剛才韓夫人說的那些話,心中迷茫,他在意我嗎?小半個時辰後,敲門聲響起,一驚回神的我悵然一笑,取回麵具就會回山生活的我,他在意或是不在意有什麼意義?
阿桑站在書桌前:“你在夫人麵前沒出什麼岔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