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幽長,眾人走出來時,東方天際已現魚肚白。
娘親轉身,目注著我:“蠻兒,你回北奴,還是隨娘親走?”
宇文宏光一臉緊張地盯著我,韓世奇麵色已顯蒼白,目光裏隱著哀求。我慌忙撇過頭,目光不敢與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相觸。
趙德睿聲音發顫:“青寇,我知道你恨我。給我個機會,告訴你其中的緣由。”
娘親雙眸如一汪深潭,不起一絲漣漪,臉上雖微微笑著,渾身上下卻透著死寂的冷意:“不敢當。”
趙德睿滿眼痛苦:“青寇,不要感情用事。蠻兒還小,她還有大好年華。隨你一入幽月宮,終生不得嫁人。你身旁的兩個孩子均是人中之龍,又肯陪蠻兒千裏涉險……”
娘親截口,冷冷一笑:“嫁了人又能怎樣?”
娘親隻是不想我在心有愧疚時做出錯誤的決定,她隻是想我認清自己的內心,明白自己愛的人究竟是誰,隻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趙德睿似是不相信這番話會出自娘親之口,他驚愣地盯著她:“青寇,我知道你恨我,可蠻兒是無辜的……”
眼見娘親臉色越發蒼白,我冷冷地打斷趙德睿的話:“如果沒有娘親隱居深穀數十年,我根本不可能長大成人。我娘親做什麼決定你都無權過問,你也根本不配指責我娘親。”韓世奇不僅家世顯赫,手裏還有趙德睿需要的糧食。還有宇文宏光的身份,雖然趙德睿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宇文為王族姓氏,況且宇文宏光舉手投足間貴氣十足,顯然也是非富即貴,他這麼說,我不相信他是真心為我著想。
娘親看向韓世奇,又望望宇文宏光,然後攬住我的肩頭:“記住娘親說過的話,感情不可摻假,無論你多麼為難,都不能做出錯誤抉擇!”
東方,橘光刺破雲層,半個火盤衝上天際。沐浴在霞光裏的娘親,滿頭的白發金燦燦的晃人眼睛。我眯著眼睛,伸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蠻兒想隨著娘親走。”
“也好。”娘親聲音裏全是苦澀,“這就和他們別過吧。”
我脊背一僵,雙腿如灌了鉛般,渾身上下竟連轉身的力氣也無。
韓世奇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蠻兒,隨我一起回北奴,可好?”
我的心一顫,慢慢轉過身子,看向韓世奇:“我……”
宇文宏光緊握的雙拳指節“哢哢”作響:“小蠻,你想跟著夫人進幽月宮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我讓你為難了?”
我眼裏霧氣上湧,痛苦地凝視著他,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宇文宏光雙眼裏聚集的盡是痛楚:“若是,我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他的痛苦我竟能感同身受,居然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不是這樣……”我話還未說完,眼睛餘見便見臉色慘白的韓世奇身形輕晃。心中那絲痛蔓延開來,呆立在原地,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
“小蠻。”宇文宏光突然開口。
我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遠方,汴梁城郊半空中煙霧衝天而起。我心裏一驚,遲疑地望向麵如死灰的趙德睿。
趙德睿深深看娘親一眼:“青寇,我確是真心對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以後有機會我再細細給你解釋。”說完,縱身向濃煙方向掠去。
娘親秀眉微蹙,望著染黑半邊天的濃煙,默站半晌後突然閉目一瞬:“蠻兒,走!”
我不敢去看宇文宏光和韓世奇臉上的表情,尾隨娘親轉身就要離開。宇文宏光啞聲問韓世奇:“我護她們去嵩山,韓兄如何打算?”
韓世奇聲音裏全是慘淡:“同往。”我腦中突然浮現寒園之中的點點滴滴,心裏又是一痛。
娘親卻突然停步,回頭默望一瞬遠方的黑煙。
宇文清垣細辨一眼娘親的神色:“宮主,屬下去看看。”
娘親沉默著,不置一詞。宇文清垣身形一晃,人已在幾丈開外。
娘親蹙著的眉頭這才鬆了些,我看得心裏一陣難受:“娘親,我也過去看看。”說完,提氣飛掠而去。
汴梁城外,趙德睿的莊園。
包圍莊園的官差個個手執弓箭,對準院門牆頭。我看得心驚膽戰,那個叫趙皖的孩童在不在莊園內?莊園內有沒有人被燒傷?見我探出身子打量四周,隱身在兩丈開外樹丫上的宇文清垣對我搖頭,示意我絕不能現身犯險。我心中一暖,點點頭,讓他明白我懂了他的意思。
莊園院門處停著兩頂官轎,一乘墨綠,一乘棗紅。
墨綠轎前站著的是一位長髯中年漢子,此時正滿麵威嚴盯著院門口。
棗紅轎子前是較瘦的漢子,麵相狡獪:“呂大人,此間主人身份可查清了?”
呂姓漢子麵上閃過絲憎惡:“王公公,查清了,此莊園主人名叫趙鑫,三十開外,至於為何這麼大宗購糧,還得捉拿住後方能查清。不過,此人名下產業多為酒鋪,若購糧為了釀酒也未可知。”
原來趙德睿名下產業多為酒鋪,思慮很是周全。汴梁民風開放,城內樂坊妓倌酒肆餐館多得讓人目不暇接,生意紅火日夜不歇,且這些地方都會需要酒,這麼一來,銀兩自不必愁。另外,最重要的是釀酒需用糧,如呂姓漢子所說,購糧釀酒誰也不能定罪。隻是,趙德睿曾是二皇子,他敢在這些朝臣麵前現身嗎?突然間,我很渴望知道答案。
王公公冷笑一聲:“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這陣子西越和北奴驚擾邊城,皇上已是心煩至極,我們作為臣子,理應為皇上分憂解難。今日若兩邊都能成事,皇上必定大喜。”
呂姓漢子麵露鄙夷:“宰相一心為國,他老人家剛去便流言四起,誣蔑他府中藏匿北奴人。結果如何?府中隻有宰相的兒子一個人。”
王公公恨恨地瞪一眼身側垂首躬立的侍衛一眼,小侍衛身子一矮,急忙接口:“稟公公,確實隻有趙淩一人,奴才親自跟著查的。”
呂姓漢子輕哼一聲:“若趙鑫是正當生意人,今日這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可真是為皇上排憂解難了。”
王公公神色略顯慌張:“釀酒需要舍近求遠到北奴購糧嗎?我看這趙鑫分明是暗通北奴,試圖裏應外合,顛覆我南鴻江山。”
呂姓漢子臉一沉:“我南鴻境內對糧草控製極嚴,購置這麼大宗糧食不去北奴根本無法買到。再說了,誰不知刊家糧鋪東家做生意很特別,即便是北奴大王買他的糧,市價是多少,北奴大王也得照付多少。王公公可知這趙鑫的夫人乃我南鴻釀酒奇人柴東屏的獨生女兒,若你想胡亂加條罪名在他們夫婦身上,恐怕柴東屏的門人也不會願意。”
我聽得心裏納悶,這姓呂的似乎在暗中袒護趙德睿。
王公公顯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心有所忌仍強硬地道:“柴東屏已死了這麼多年……姓呂的,你言語之中甚是偏幫趙鑫,另外,對北奴那位糧商如此了解,莫不是你……”
呂姓漢子一甩袖子,憤而入轎,扔下轎簾:“王繼恩,若捅出了什麼婁子,你一人承擔。”
王繼恩嘴邊湧出絲獰笑,向身邊官差吩咐。官差齊聲呼喝:“裏麵的人仔細聽著,一炷香之內再不出來,軍爺們將衝入莊園格殺勿論。”
我苦苦一笑,趙德睿傷害娘親的債還沒有還,我就要救他的家人了。站起身,準備趁其不備一舉拿下王繼恩,擒賊先擒王,興許還能救裏麵的人脫險。誰知肩頭突然多了雙手,我身子一矮的同時,手利落地擒住對方手腕。
“小蠻,是我。”
我順勢躲回樹後:“別出聲。”
宇文宏光聲音壓得極低:“大火衝天,院內卻靜寂無聲。若不是院中無人便是院中人膽識超常。小蠻,我們還是觀望一陣,不能盲目動手。”
我暗責自己大意:“有沒有見到趙德睿?”
“沒有。”身前古樹雖說有兩人合抱那麼粗,可兩人藏匿仍不能完全遮住身形。宇文宏光隻得緊貼著我身後,下巴倚在我肩膀上。
我兩頰頓時火熱,心怦怦猛跳。背一僵,想離他遠一些,誰知身子剛動,王繼恩竟往這裏看過來。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王繼恩收回目光,我扭頭向後望去。
宇文宏光一把摁回我:“怎麼了?”
我壓住心中不安:“背後好像有人!”
宇文宏光望一眼宇文清垣藏身的地方:“是宇文清垣。”
我這才安下心來,又望向前方。王繼恩許是擔心無功而返,向眾官差一揮手,院門口的數十名官差向院門衝了過去。
這時候,門“咿呀”一聲突然被打開。一臉病容的趙夫人帶著男童和婢女奴仆跨出院門:“官爺,不知為何圍困我家莊園?”
王繼恩似是沒有料到現身的竟是一中年美婦及一幫奴仆,愣了一瞬:“趙鑫何在?”
趙夫人輕咳幾聲:“我家老爺去外地巡查生意,昨日剛走,官爺晚來一步。”
趙夫人舉止斯文,說話溫雅,讓人不自覺心裏安寧平和,王繼恩一臉煞氣竟去了幾分,言語之中也沒有剛才的刁狠自恣:“趙鑫涉嫌私通敵國,他去何地巡查生意了?”
趙夫人滿臉驚色:“我家老爺乃正當生意人,怎會私通敵國?官爺莫不是搞錯了?”
“思維清晰,談吐鎮定。”宇文宏光在我耳邊說,“這女人不是普通人,她知道你爹的身份。”
他說的正是我想的,本想反駁他說趙德睿不是我爹,轉念一想娘親離去前的神情,暗歎一聲點點頭:“不知道他肯不肯為了他們母子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