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騏驥以馳騁兮,
來,吾導夫先路!
──《離騷》
夜深人靜,疲憊的郢都經過六國出兵慘敗的打擊,仿佛更加疲塌。楚王宮的燈火除了太廟神殿上的長明燈,都一盞盞熄滅了。昔日笙歌達旦的繁華市井、煙花柳巷的綠影紅燈也有了收斂,在冬夜的寒風裏瑟縮地眯縫了眼睛。唯有左徒大夫屈原府宅的書房裏,油燈如豆,徹夜不熄,熱血如歌……
屈原正在燈下用生命和熱血,用對祖國與君王的忠誠和對人民的摯愛譜寫一曲偉大的詩歌──楚國有史以來最公正、最完美、最嚴峻的憲令!
寬廣的書房裏,闊大的書桌上,到處堆滿了“三墳五典”。什麼夏之《堯典》,湯之《盤銘》,周之《康誥》;什麼甲骨、木牘、竹簡、帛書;什麼《商君書》、吳起《律令》,應有盡有,林林總總,堆積如山。
夜以繼日,他在迷茫的知識的峻嶺、智慧的幽壑不倦地攀登,艱難地爬行。他像個斫輪老手在仔細權衡、校正一個影響時代前進的車輪的方圓、尺寸。
像貓一樣輕悄悄地,夫人紫珍端來一碗熱湯,低聲說:
“歇一會,先喝點參湯。”
“參湯?”他頭也未抬地問,“哪來的人參?”
“是南後派人送來的,”屈夫人道,“娘娘說你為大王分憂,為楚國操勞,要保養身體。大王也傳話過來說,寧可失去半壁江山也不可累壞一個屈原。”
屈原十分感動地喃喃道:“南後,大王!”
他立起身走到窗前,對著王宮方向深施一禮,自言自語地說:“屈原就是嘔心瀝血也要造好憲令,為國君累死,死得其所。”
說罷,他回到書桌邊,喝了一口參湯,又伏案揮毫。
頗為天真單純的屈夫人感歎地說:“鄭袖品貌端莊,溫良恭儉,且心地善良,大王身邊有這麼一位王後娘娘,真是楚民的福分。”
“南後還算不錯,”屈原回頭深情地看夫人一眼,順著她的話頭兒道,“壞事就壞在他那老父親、小弟弟身上。他們父子跟所有腐臣朽貴一樣狼狽為奸,魚肉百姓。這次法令一出,首先製裁的就是他們。”
“南後如此賢淑,你就該筆下留情。”
“此言差矣,這道憲令是關係到楚國千秋萬代的大事,不能因鄭詹之流而動搖王室的根基。也不能因南後恩重就姑息養奸。”
“我,真替你擔心。”善良的屈夫人沉默了許久,還是說出了她的不安。
“擔心什麼?”
“法令一出,該得罪多少人!”
“哎,隻要大王相信我,得罪那班庸人算得了什麼!”屈原凜然一身正氣,又要伏案去寫作。這時,屈夫人幾聲咳嗽,趕忙以袖掩口。屈原一愣,連忙起身,扶住夫人欲將她送回臥房,同時抱怨地數落道:
“你是怎麼啦?身體不適就該早些歇息。”
“不要緊的,”屈夫人從衣架上取下一件長袍,拿在手裏抖抖說,“隻是由臨淄來到郢都,千裏迢迢不服水土而已。”
“噢,南國的氣候潮濕,陰冷,你要隨時注意加衣。”
“不要為我擔心……”夫人卻把長袍披在丈夫肩上,深情地望著丈夫道,“你是楚國的棟梁,又是前所未有的大詩人,你的身體比我要緊。”
“多謝夫人!”屈原欣慰地轉過身去,剛一坐下,又埋頭於草擬憲令。他這一轉身,就像所有幹大事的“工作狂”一樣,早已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身邊還有身體不適的夫人紫珍的存在。而紫珍夫人呢,坐在屈原背後臨時為夫子設置的臥榻上,一直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凝望著他,直到沉重的眼皮合上去,歪在臥榻上,漸入夢境。她和他重又回到了她的故鄉──冰封雪凍的齊國都城臨淄。她和他在冰天雪地裏奔跑,追逐,瘋笑,呐喊……她卻怎麼也跑不動。兩條腿仿佛被冰淩凍住了,喉嚨被冰渣兒堵住了……她遠遠地落在了後麵,眼睜睜看著他從一座冰峰上掉下去,掉下去……下麵是無底的萬丈深淵。她哭呀,喊呀,叫呀!她喊不出,叫不出,胸脯仿佛是灶膛裏一爐火,是閉了氣的煉錫爐,仿佛就要爆炸,通身發熱,發燒。她的口裏,鼻孔裏像煙囪冒著煙與火;舌頭,嘴唇像開裂的灶土!從未有過的幹渴,奄奄一息,她就要死了。啊,為了他,她的丈夫,楚國的希望,人世間未有過的詩人,她拚盡最後一絲兒力氣呼喊:
“靈鈞──!”
屈原茫然地抬起頭,糊著素帛的花格窗戶已經泛白,遠遠的雄雞“喔喔”地打鳴。他站起身揉揉酸脹的兩眼,舒展一下胳膊,他莫名地車轉身在尋找著什麼。剛才恍惚聽到誰在呼喚他,是誰呢?一當看到歪在臥榻上的夫人紫珍,他急了,三步並兩步奔了過去,把自己披的長袍裹在她的身上,將她緊緊抱了起來,不住地抱怨道:“這怎麼行呢?怎麼行呢紫珍,你怎麼能躺在這裏過夜?你要病倒了可怎麼辦?”
紫珍夫人驚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欣喜地看到丈夫並沒有從冰峰上掉下去,卻緊緊地摟抱著自己。瞅著他的一臉倦容,她心痛不已地說:“你看,你都幹了一個通宵。我去吩咐,快給你準備早點。”她邊往外走邊回過頭叮囑,“吃了早點,你好好睡一覺。”
屈原在書房吃了“寒具”(早點),在臥榻上打了個盹。不一會兒,景差走了進來稟報道:“先生,上官大夫求見。”
“朝堂不見家裏見,非正人君子。不見。”屈原對俗不可耐的上官大夫靳尚,早就沒有好感,他不想見靳尚。站起身不往外走,卻又來到書案前,拿起昨晚未寫完的一卷竹簡看了起來,拿筆點點畫畫。
“同朝為官,哪能這樣!”心地善良的紫珍夫人把一碗熱湯擱到書案上,轉過身朝外走著說,“我去看看。”
“那就煩勞夫人。”他又坐下去埋頭於修改憲令了。
屈夫人來到客室,上官大夫靳尚向屈夫人恭敬行禮。隨即,他的家臣獻上一份非比尋常的厚禮。屈夫人連連推辭道:“這,這……”
“屈大夫為國操勞,”靳尚言辭懇切地說,“殫精竭力,夜不能寐,我靳尚無能,辦不了大事,隻是聊表心意。”
“不行,不行……”屈夫人慌得隻顧搖手。
“屈夫人,靳尚不好走動,很少串門子。這不,屈大夫擔任左徒有年了,我還是頭一次登門吧,真是不好意思。”
“您是貴人,國事煩忙。”
“都是老家領地送來的家織絲綢和一點土產品。”靳尚邊說邊朝家臣示意,要他們強行抬了進去。屈夫人連忙上前,推推搡搡地說:
“上官大夫,我家先生是從來不準接受禮物的,您這叫我太為難了。”
靳尚和家臣正束手無策,屈媭大大方方走來,示意嬋娟接過禮物道:“人家帶來了,收了就收了。”又滿臉朗笑地,“上官大夫,不是外人嘛。”
靳尚這才環顧左右,落心落意地在墊席上入坐。那一邊,屈夫人仍有微辭:“姐姐,屈原可訂的有規矩呀。”
“這位是?”靳尚把話岔開。
屈媭自我介紹地說:“我是屈原的姐姐,鄉下來的粗人。”轉對嬋娟快嘴快舌地道,“還愣著幹什麼?快拿一些歸州的柑桔來招待客人。”
靳尚笑道:“屈大姐真是個豪爽人,其實我靳尚也討厭這一套。不過,同朝為官,沒有一點人情總不好意思。您從老家來了不少日子吧。”
“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小弟公務忙,回不了家,總讓我到鄉下去看看,了解一下那裏的民情。”屈媭說話跟做事一樣麻利。
“你們老家是楚國發祥之地,”靳尚奉承著說,“前些年,我還曾陪駕大王去那裏圍獵呢,那裏收成還好嗎?”
屈媭拍著巴掌道:“收成倒還可以,就是領主的苛捐雜稅太重。如今地要交土地稅,人要交人頭稅,殺豬要交殺豬稅,宰牛要交宰牛稅,走路、過河、坐車、駕船都要交稅。隻有兩腳一抻──兩腳一抻還要交棺材板子稅……”
“是呀,是呀,那稅是太重了些。”靳尚附和。
蟬娟拿來一筐柑桔放在食案上,站立在屈夫人的右邊。
“上官大人,嚐嚐我們歸鄉的桔子……除了稅還有捐,”屈媭續說道,“如今針屁眼大一個官,手裏有點權,求他辦點事就得交不是稅的‘門坎捐’。”
靳尚拿了個桔子在手上慢慢剝著,對於屈大姐的“聲討”,他聽慣不怪,眼睛卻四處溜望著說:“哎,屈大夫呢?”
“先生在書房裏。”嬋娟搭話。
靳尚欲起身,被嬋娟攔住:“先生正在修改憲令,吩咐不讓打擾。”
靳尚重新坐了下來。屈夫人一陣猛烈地咳嗽,且咳得越來越嚴重,她立起身來對靳尚歉意地道:“對不起,我就少陪您了。”
“您請便,請便。”靳尚巴不得屈夫人走開。他重新打量著貌美而端莊的嬋娟,“你是屈先生收養的姑娘?”
嬋娟不悅地說:“什麼收養的姑娘?我叫嬋娟,是隨夫人一起到屈府的,夫人最近身體一直不好,先生也忙不過來。”
靳尚奉承地說:“啊,你就是嬋娟姑娘!早聽說嬋娟姑娘是屈先生的高足弟子,文思敏捷,辭章錦繡。南後早想物色一個女才子給她做女官,嬋娟姑娘,我可以給南後保薦,進得宮去可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