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怡之長久兮,
憂與愁其相接。
──《哀郢》
秦國在春秋時期還是個邊鄙之邦,文化落後,民風剽悍,一派戎荻之風。小戎之詩曰:“在其板屋,亂我心曲。”自秦穆公文治武功,西秦東擴,國力逐漸強大起來;從商鞅變法到秦惠王短短幾十年間,秦國一躍而為七國三雄之一。當時的國都由雍東遷鹹陽,鹹陽的秦王宮,早已不是穆公時代的“板屋”了。
鹹陽秦王宮,南臨渭河,北抵涇水,離宮三百。秦惠王時,又開始在上林苑中雍州郭城西南麵,以木蘭為梁,磁石為門建造阿房宮。最後建成的阿房宮,廣三百餘裏,離宮別館,彌山跨穀,輦道相屬,閣道相連,風寰霧鬢,美女如雲,後人撰寫的《阿房宮賦》,極盡秦王時代的擴張主義與奢侈繁華。
秦惠王二十四年(楚懷王十六年),秦王在長陽宮召見丞相張儀。當時年過半百胸藏韜略的張儀,邁著闊步走進長陽宮,朝王座上的惠王深深一拜。
“張相國,”惠王抬一抬手說,“這些年來,你為孤王分憂,為社稷操勞,日理萬機,功勞不小哇。”
“這是張儀應盡之職,大王有知遇之恩,下臣縱肝腦塗地也難報大王恩德於萬一。”張儀說完,謙恭地深深低下了頭。
惠王又一次把手舉了舉,繃著臉說道:“相國,寡人這裏有一道詔書,將免去你的丞相之職,你拿去吧!”
張儀一聽,頓時誠惶誠恐,跪伏於地一迭連聲地告罪道:“大王,張儀不知有何罪過以至褫奪丞相之職?”
惠王轉臉一笑道:“非也!愛卿,寡人有重任要你擔當。”
張儀不解地問:“還有比丞相更重要的職責?”
秦惠王站了起來,邁著方步慷慨激昂地說:“自商君變法,孝公崩駕,孤王初立。二年,周天子來賀,三年孤王行冠禮,揮戈東進,問鼎周室。秦國日益兵強馬壯,國庫殷實,如黃河之水,勢不可擋。故寡人日思夜慮,欲千裏東征,一鼓蕩平齊國……”
中國第一次封建大一統的曆史重任,落到了剛通過商鞅變法強盛起來的秦國身上。而在秦國統一天下的過程中,在強秦和六國間頻繁開展外交渦旋的縱橫家張儀、蘇秦,竟然都出於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奇人鬼穀子。鬼穀子姓王名詡,戰國時代楚國人,常入雲夢山采藥修道,因長年隱居清溪的鬼穀,自稱鬼穀先生,後人稱他鬼穀子。王詡的學論變化無常,先從黃老“心術”論世禦事,講求內外損益之理,後來演變為“反映”、“揣摩”、“捭闔”之術,有點近於法家了。著有《鬼穀子》三卷,在捭闔第一中說:“奧若稽古聖人之在天地間也,為眾生之先,觀陰陽之開闔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門戶,籌策萬類之終始,達人心之理,見變化之朕焉……捭闔者,天地之道。捭闔者,以變動陰陽,四時開閉,以化萬物;縱橫反出,反複反忤,必由此矣。”鬼穀子崇尚權謀策略及言談辯論技巧、外交戰術,這種交往辭令上的技藝,關係國家安危興衰。
鬼穀子在雲夢山鬼穀收徒講學,成為縱橫捭闔家的鼻祖,他的門徒中有兩個傑出的縱橫家張儀、蘇秦,兩個傑出的軍事家孫臏與龐涓。最為特異的是,鬼穀子的兩個縱橫家高徒、軍事家高徒,後來都成了敵對兩個陣營勢不兩立, 你死我活的對手。孫臏與龐涓下山以後,龐涓到魏國當了魏惠王手下的將軍,因為同窗之友的孫臏是著名軍事家孫武子的後裔,雖都從師鬼穀先生,但自愧不如,心存畏忌。龐涓派人謊言將孫臏召來魏國,又在惠王跟前編織他的罪狀,對孫臏施以毒刑,截去他的膝蓋骨,成了殘廢。齊威王時,由於田忌推薦,孫臏做了齊國軍師。公元前342年,魏國攻打韓國,韓國向齊國求援,齊軍以孫臏為軍師,孫臏坐著輜車,指揮大軍“攻魏救韓”,魏王派龐涓統10萬兵馬迎戰。兩軍相遇在桂陵,孫臏主動放棄陣地撤退,誘龐涓深入。龐涓驕傲輕敵,自率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追趕齊軍。孫臏巧妙利用馬陵(今山東範縣西南)地形,設下埋伏,大敗魏軍,殺死龐涓,報了“臏足”之仇。
這真是一個古怪的世道,一批古怪的人。張儀也好,蘇秦也好,諸子百家也好,遊說各國,都是要煽惑這個國家的君主“可以吞天下,稱帝而治”,也就是說你可以吞並六國統一天下。那時,諸子百家,根本沒有“祖國”的概念,也無狹義的愛國主義,他們心目中的“祖國”,隻有統一七國後,恢複大周規模範圍疆域後大一統的祖國。這就是中國大一統的曆史慣性所決定的曆史基因。蘇秦在秦國再一次碰壁,因而,改往向東遊說六國。蘇秦首先到了趙國,又碰了一鼻子灰。他並不氣餒,又向燕國進發。在燕國,蘇秦的遊說終於被燕文公所重視。燕文公又資助蘇秦,再到趙國,向趙肅侯遊說聯合六國抗秦的計劃,趙肅侯這次接受了蘇秦的合縱之說,拜他為相國,派他為“縱約長”,去遊說其餘各國。經蘇秦跑斷腿的遊說,終於趙、楚、齊、魏、韓、燕六國訂立了合縱條約,蘇秦也被拜為六國之相,形成了合縱抗秦的陣營。
第一次合縱對抗,爆發於公元前333年。秦國向魏國表示讓步,願把從前侵占魏國的襄陵(山西襄汾)地區7個城市歸還。那7個城市距魏國前首府安邑(山西夏縣)80公裏,是防務上最為關鍵的屏障,如果能把其收回,首府就可安枕無憂。魏國君主不能抵抗這個誘惑,於是同意脫離合縱。而且為了擴張土地,還向趙國發動攻擊。齊國則在秦國的煽惑下,認為可以從趙國瓜分到土地,就也參加魏國這一邊。兩國軍隊雖然被趙國擊退,但第一次合縱盟約,隻維持一年便告瓦解。縱約國的內部打起來了,蘇秦在趙國無法解釋魏齊兩國的背叛行動,隻好前往燕國,專任燕國宰相。
合縱的失敗,直接原因是鬼穀子的另一位高徒張儀的連橫化解。同出一師門,隻能說張儀揣摩、捭闔之術學得不錯,對古代的博弈研究比蘇秦更精。張儀是一位貧窮學人。公元前338年,張儀下山後回到家鄉魏國遊說,結果被魏王一口謝絕,隻好到楚國去發展,結果再一次被人謝絕。無奈,他隻好在楚國令尹昭陽門下做客卿。有一次,昭陽設宴,款待群臣。在酒酣之際,正炫耀楚王嘉獎給他的“和氏璧”時,忽然雷雨大作,群臣紛紛東走西竄躲閃避雨,慌亂中傳閱的和氏璧不知所終。令尹大怒,責令追查寶貝的下落。眾食客為洗涮自己,一齊誣指張儀,倒黴鬼成了替罪羊。張儀哪能容忍如此無端侮辱,經過一番爭執,毆打,被驅逐出境。
張儀回到家裏,老婆對他譏笑說:“嘻,你要不是讀書遊說,怎麼會受到如此侮辱?”張儀對老婆道:“你看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老婆笑答:“舌頭還在。”張儀一本正經地說道:“足矣!”言下之意,隻要舌頭還在,憑三寸不爛之舌,還可以東山再起。於是決定去趙國投靠同窗好友蘇秦。不料見到蘇秦,蘇秦傲慢無理,張儀遭此冷遇後相當生氣。對他的老同學怒斥道:“我和你同窗數載,今天才知道你是如此得意忘形的小人!既如此,絕交就是了!”撂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張儀越想越氣,決定跟蘇秦對著幹,報複他的不仁不義。盤算再三,鎖定蘇秦的合縱抗秦的目標秦國,他要專門拆蘇秦的台,讓他的合縱抗秦計謀不能得逞。那時正是蘇秦第一次合縱成功,秦國丟了土地,處於孤立無援的地位,正一籌莫展。但是張儀實在太潦倒了,連去秦國的路費都沒有。正在發愁,巧遇貴人——趙國大老板舍仁,幾句寒暄,聽者憤憤不平,願傾囊相助。張儀自是感激涕零。有了盤纏,千裏迢迢來到秦國,順利參加完麵試,秦文王對張儀印象不錯,拜為上卿。護送他來秦都鹹陽的大老板要走了,張儀送別恩人時懇切地說:“我對您大恩未酬,倉促離別,豈不使我愧疚終生?”趙國的大老板舍仁卻說:“一切全仗蘇相的安排,我隻不過是個執行者罷了。”張儀這才恍然大悟,明白蘇秦是用激將法,間接助他遠走秦國謀得肥缺。張儀當即做出承諾:“回稟蘇相,我在秦一日,決不使秦犯趙!”張儀果然是一個重信義之人,從未攛掇秦王侵犯過趙國,倒是蘇秦主動離開了趙國,跑到燕國做宰相去了。
張儀瞅著已漸入老境的惠王,知道這位野心勃勃欲一統天下的國君,自感來日無多,時不再待,急於東征西討,橫掃六合。但縱橫捭合,洞若觀火的這位連橫創議人,還是力諫道:“大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如今齊、楚聯盟還相當鞏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