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北風更加冰冷,吹到臉上,如割如切。王保保在侍衛們的保護之下,向大同方向狂逃。他們剛出來時,天還濃黑如墨,可當他們逃出十多裏時,突然降下大雪。
這場雪下得十分大,隻一會兒就把地麵全蓋得嚴嚴實實,一片潔白,望不到邊。天更冷了,但王保保他們個個汗出如漿,氣喘籲籲。如果沒有這場雪,也許常遇春的追兵未必能追上來,可因為這場雪,大地皆白,一時間光耀如晝,常遇春遁跡而來,對王保保的蹤跡看得清清楚楚。
於是,在這個狂風怒吼、大雪如席的夜裏,王保保沒命地跑,常遇春沒命地追,兩隊人馬一前一後。
風很急,雪還在飄,隻是王保保身後的人越來越少。不過,跟著王保保的這些侍衛都忠心耿耿,他們奮力阻擋著猛追而來的明軍,隻要明軍靠近,就殊死搏鬥,打到隻剩最後一口氣。常遇春大叫:“這才像個打仗的樣子。”可是他給這些人一阻,仗是打得很像樣,王保保卻越跑越遠。他一直追到忻州,這才回來。
而徐達此時卻以得勝之兵直下大同,然後分遣馮國勝等人四處經略,山西一舉平定。
徐達本來以為會在山西一帶跟王保保有一場惡戰,勝負尚難料定,哪知竟如此就把王保保打了個大敗虧輸。徐達固然高興,朱元璋更高興。這一戰的意義不光是把王保保這個勁敵打跑,占領了太原,更讓明軍的騎兵與元騎兵主力進行了一次會戰。曆史上多次大戰已經證明,南方的騎兵都幹不過北方鐵騎。現在徐達改寫了這個曆史。
朱元璋對退守北方的元朝再沒有什麼顧忌了。這一天,他退朝回宮,興致極高,可一進門,卻見馬皇後坐在那裏悶悶不樂,便上前道:“皇後有何不快之事?”
馬皇後仍然不語,隻是把目光投在案台上。朱元璋順著她的目光也向案台上看去,卻見那裏放了一卷書,再細看,卻見書卷翻處,正是《淮陰侯列傳》。朱元璋道:“你在看太史公的書?”
朱元璋少時讀書不多,但也粗通文墨,而且極喜作詩,即便於戎馬倥傯之間,也常常吟一首詩。後來,在劉基的影響下,逐步也看了些曆史書。這部太史公的《史記》,他已看了多遍。他對韓信打仗的謀略佩服得五體投地,常想,要是能得韓信為將,平定這個天下,那是易如反掌。雖然徐達、常遇春仗打得極好,但關鍵之處,仍得由他出馬,所以他常常引以為憾。這時他看到馬皇後居然也看韓信,心裏暗道:“難道她也想研究謀略?”
他把書合了起來,道:“皇後也看淮陰侯?”
馬皇後點點,道:“皇上起於微末,比漢高祖起點更低。諸將追隨皇上,一路艱難,不幸者都死於沙場,有幸能活到今天的,都是身經百戰、立下大功的。此前皇上跟他們患難與共,上下和諧;現今皇上已登大寶,四海歸一,臣妾隻怕……”
朱元璋又是一怔。自他登基的那一天起,馬皇後就一直憂心忡忡。他也常常在心裏想著,自己從一個皇覺寺裏最低等的和尚,一步步走來,變成大明皇帝,這份成功固然與他自己的打拚分不開,但也是諸將奮戰的結果。因此在他一直都對諸將心存感激。可是,他當上皇帝之後,他的想法卻有所改變。諸將當中,忠勇之士固然是主流,可也曾有過背叛他的將領。最讓他想不通的就是朱文正。這個朱氏家族最能打仗的子弟,既年輕,又意誌堅強,如果不是那個花花公子的性格,幾可與徐達、常遇春相提並論。隻待一統江山之後,完全可以把兵柄交付於他,他對朱文正向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可偏偏就是這個最中意的侄兒,要舉南昌之城,投奔張士誠。那時,朱元璋恨得要把朱文正千刀萬剮,生啖其肉。可是馬皇後卻勸住了他。朱元璋對馬皇後從來都是心存感激的。他近來大量讀史,覺得雖然很多人都把他比作劉邦,可他自己的戰功其實堪比跟李世民。同時,他也跟李世民一樣有一個好皇後。李世民有長孫皇後,他有馬皇後。馬皇後跟他是真正的患難夫妻。當年郭子興將這個養女許配給他時,又把他囚起來,如果沒有馬皇後,現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就沒有朱元璋了。他對馬皇後一直心存感激,隻要馬皇後提出的要求,幾乎沒有不答應的。馬皇後心地仁慈,往往在他怒氣勃勃要殺誰的時候都出來力勸,讓朱元璋最後下不了手。
馬皇後比其他人更了解朱元璋的性格,而且她更知道,曆代帝王,在打江山時,君臣都相處得十分融洽,說是如魚得水,一點不為過;可往往四海歸一、百姓安寧的時候,功臣們的悲劇卻開始了。這時她看到北伐諸將,連戰皆捷,橫掃北漠,指日可待;而現在朱元璋對北伐之事,也不用像過去那樣操心了,隻一心一意忙於處理朝政,不由擔心起來。此前處於戰爭時期,很多重要戰役都由朱元璋主持全局,他甚至多次衝鋒在前。但他有時也會把部隊交給徐達,讓他們放手打下去,即使結果不盡如人意,也從來不也會苛責。那時,他對武將們是絕對放心的;可現在,他好像對誰都不放心了。本來設了兩個丞相,一個是李善長,一個徐達,一文一武,再加上劉基,這些朝政處理起來也是得心應手的,可是他卻天天宵衣旰食,加班加點,批閱奏章。
別的人都道“皇上親理朝政,日理萬機,是萬民之福,”可是馬皇後內心卻隱隱然覺得不對勁。她幾乎每天都等朱元璋辦完公務之後才上床睡覺。有幾次,她對朱元璋道:“也該讓李善長他們多處理一些政務了。如果事事由皇上牽掛,那要這些臣工何用?”而每次朱元璋都是歎一口氣,便不說什麼。
開始時,馬皇後並不怎麼在意,可慢慢地,她知道朱元璋的疑心越來越重了。按說當上皇帝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事,可朱元璋當上皇帝之後,臉上卻少有喜色,憂愁的臉龐上麵,往往隱隱然有股駭人的殺氣。此時,好不容易看到朱元璋麵有喜色,馬皇後便想勸勸他。當然,她並不是一個囉唆的女人,隻是在那裏擺著一本《史記》,翻到《淮陰侯列傳》那一頁,讓朱元璋看到。朱元璋天資聰明,豈能不一望便知?
朱元璋本來很想向馬皇後說一說自己的心思,可他知道她不會認同自己。於是,為了不讓馬皇後失望,他道:“明天,我將大封群臣!”
次日上朝,他向大家宣布,將在江寧西北雞籠山下建一功臣廟。已死的功臣,畫其像於斯;未死者則虛位以待。共二十一人。群臣一聽,都齊呼萬歲。
徐達繼續北上,掃除元朝殘餘。此時,元朝在關中的勢力仍然不少。王保保被大破之後,他的對頭之一李思齊又成為這一帶元兵的統帥。李思齊在排擠王保保時,不遺餘力,但在抗擊明軍時,態度就有點不堅決了。他深知王保保之能,連王保保那樣的人都不堪徐達一擊,他還能支持多久?
朱元璋派人給他送信,勸他投降。李思齊跟王保保的父親一樣,也都是靠自己拉起武裝,成為元朝的義兵,後來力量不斷壯大,成為元朝後期幾個大軍閥之一。在跟王保保的爭權當中,他雖然開始大占上風,可隨著大都的失陷,王保保又反敗為勝,成為元朝頭號軍事統帥。他也知道,自己的水平真的不如王保保,現在連王保保都這麼不堪一擊,他帶著的這些雜牌軍能擋得住徐達和常遇春的衝擊嗎?
對於李思齊的這個心思,朱元璋是把握得很好的。所以,他對勸降李思齊是很有把握的。但李思齊畢竟還扛著元朝的大旗。他拿著朱元璋的信,看了又看,不知如何是好。
日子就這樣拖了又拖,朱元璋下令徐達大軍開進。同時,再派人送去一封信,對他進行最後的勸降。這一次,李思齊的思想很不平靜。他很想順著朱元璋的台階投降過去算了,但他的養子趙琦不同意,道:“元朝待咱們不薄,咱們無論如何不能這樣就投降了!”
李思齊道:“可咱們真的打不過徐達。”
趙琦道:“先退一步再說。現在張良弼他們正在鹿台,完全可以跟咱們形成犄角之勢啊!”李思齊看了看這個養子,什麼話也不說。下令先退,避開明軍的鋒芒再說。
當他退到臨洮時,接到消息:張良弼已經被郭興打敗。“趙琦你還有什麼話說?咱們擋了這麼多個回合,也算對得起元朝了。”於是李思齊派人來到徐達軍中,向徐達投降了。
至此,陝西和山西全部平定。徐達命人把李思齊解往南京,由朱元璋發落。朱元璋任他為江西行省左丞。
李思齊對著朱元璋叩頭稱謝,然後站起身來,對朱元璋道:“降臣不過一俘虜,哪能再當天朝的大官?請求皇上留臣在京師,以老餘年。臣不勝感激。”
朱元璋一怔之後,看了看李思齊,但見這位曾位列元末關中四將的老兵滿臉憔悴,花白的胡子在風中飄著;身上穿著長袍,跟個落第讀書人沒有什麼兩樣,當年手握重兵,稱雄西北的霸氣已經蕩然無存。他心下老大不高興:“朕賞你官位,你也不要了,當朕是暴君一個?”雖然心有不快,但他仍然點點頭,應允了李思齊的要求。
李思齊再拜而起,轉過頭去,看到了李善長,也看到了劉基,同樣看到了胡惟庸。他們都是朱元璋手下掌權的大臣,但他們臉上的表情卻不一樣。李善長麵對李思齊,臉上都是得意之色,一雙眼睛看著李思齊,流露出輕蔑的色彩;劉基手拈胡須,望著退下來的李思齊若有所思;胡惟庸則一臉陰沉,不知心裏想什麼。可惜,這幾個人此時的神態,朱元璋沒有看到。
此時,朱元璋仍然把眼睛盯在元朝的殘餘勢力上。因為,元朝的皇帝仍在上都,不把他們趕盡殺絕,他是難以安心的,他的明朝是不安全的。
洪武二年的六月,朱元璋下令直搗上都。此時,明軍主力正在圍殲張良弼部隊,大獲全勝。常遇春在北平,得到朱元璋的命令,即帶著李文忠率八萬大軍北進。元將江文清在錦州設防,與常遇春大戰。常遇春一點不把江文清放在眼裏,看到元軍的陣地之後,根本不花什麼心思去想,直接下令衝擊。明軍鐵騎鼓勇而上。元兵一時想不到這些從南方來的騎兵居然如此強悍,衝鋒起來居然比他們生猛,不由嚇得發呆了。在明軍的強力衝擊之下,元軍轉眼間便七零八落。
此時,太陽高照,大地熱氣熏天,地麵上鐵騎滾滾,戰場呈一麵倒之勢。常遇春衝在前頭,大砍大殺,直殺得汗流浹背,大呼過癮。江文清奮力逃跑,這才逃得性命。常遇春也不休息,直接向全寧挺進。駐紮在此地的是元朝的丞相也速。也速雖然官很大,但他也跟他的名字一樣,失敗得很快。常遇春在大笑聲中,就把也速的部隊全殲,然後進攻大興州。
大興州的守將更弱,才聽到常遇春殺來的消息,便已逃得不知去向。常遇春騎著馬進了大興城,在城門前大罵:“元狗連江南的土匪還不如,老子還沒有開打,就逃了。”接著,常遇春把矛頭指向了開平,開平是元帝目前的住所。常遇春想,在這裏應該可以打上一仗了吧?這個狗皇帝是成吉思汗的嫡傳子孫,應該能打一下吧?哪知,這個元順帝更加不成才,常遇春還在半路急行軍,他就已經帶著全部家屬向北逃之夭夭了。
常遇春拚命追趕,最後隻獲俘虜萬人、車萬輛、馬三千匹、牛萬頭,可說是繳獲頗豐。但常遇春跑了這麼多路,卻連一個像樣的仗也沒有打到,心下極是不爽。可沒辦法,他隻得還師。
常遇春又聽到目前徐達他們正在猛攻張良弼的弟弟張良臣,便過去助戰。這一日來到柳河州,常遇春剛剛下馬,準備用餐之後再度急行軍,哪知突然身上發痛起來。開始時,他並不以為意,罵了幾句“幾天不打仗,身上的肉就痛起來了”,便叫人拿酒來。他以為幾大碗喝下去,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可是酒還沒有端過來,他身上的疼痛更厲害了。開始隻是後背有點痛,後來手臂也痛起來,再後來全身到處都疼痛起來。開始還是小痛,似針刺一般,接著就大痛起來。
親兵看到他那張皮肉粗糙的大臉上,豆大的汗珠都滾滾而下,鋼牙緊咬,兩腿都在發顫,忙把常遇春扶到帳中的榻邊。常遇春高大的身體很響地倒在榻上。另一個親兵看到常遇春痛得在床上打滾,便急忙去叫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