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人合一(2 / 3)

他的頭頂要接天,那就是神。神字是什麼啊?我們來看看“神”字,左邊的示字旁,上麵的橫代表天,下麵三豎其實就是日月星,這是告神明、祖先的一個“礻”。右邊的“申”字,大家可以看一看金文,“申”這個字形像個畫吧,小篆字形也是如此。說白了,過去的這個“神”字,就是天空中唰唰放電的樣子。即使到了今天,科學技術早已經告訴了我們閃電的原理,但我們看見天上打雷放電,還是會覺得有神明顯靈了。“神於天”,其實就是要接天、順應天,但是“聖於地”是人的修為。如果說,“神於天”喚醒的是原始蒙昧時期人們心中對於超自然現象的敬畏,那麼從原始初民時代開始,聖賢就是一種人格的修為。

從“聖於地”這個境界,為什麼我們都能學得了呢?聖人的“聖”字,繁體字是“聖”,左上方是個耳朵的“耳”,右上方是個說話的“口”,下麵是個“王”,其實可以這樣理解,一個人耳聰目明、通曉道理,還能清楚準確地表達出來,就能做聖人。甲骨文的“聖”字也像一幅畫一樣,善用耳朵善用口,能夠聽明白,再能說清楚。演變到小篆的時候,才接近了繁體字的樣子。就這樣的一個字形,可以引申為人格高尚、睿智,這樣的人不就是聖人嗎?所以我們說神聖、聖潔,其實都是從人間的修為來的。

什麼是聖人?《孟子·離婁篇》“注釋10”裏麵說得特別簡單:“聖人,人倫之至也。”也就是說,能夠把人間的事情、倫理關係都做到非常卓越優秀的人,他就已經修身為聖了。“古聖先賢”這個詞,第一,我們覺得太遙遠了,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人格的高度上,都遙不可及;第二,我們甚至會覺得有一點迂腐、迂闊,覺得他們所遵循的那些教條早已經過時了。其實,聖人也是變化的,聖人是隨著時代的要求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修為。

內聖外王,天人合一,從來都是中國人曆朝曆代遵循的人格理想。不見得隻有做官的人才這麼去想,過去的老百姓也都從心裏敬重聖賢。其實在建國之前,好多農村都有鄉紳,他們就是這個村村民眼裏的聖人。相信很多人都看過著名作家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無論原著小說,還是後來的同名電影,你看看白鹿原上白姓、鹿姓兩家人,他們守著的其實就是中國人的倫理規矩。盡管受到時代的衝擊,盡管子孫中也有對傳統的叛離,但人的那點準則,就是天人合一這個觀念的表現。

《禮記·郊特牲》“注釋11”中說:“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於地,取法於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大地是承載著萬世萬物生長,蒼天會有不同星象的生靈跟它對應,所以人的生活方式是“取材於地,取法於天”。也就是說,人從大地上取得財物、財寶,世世代代,大地都在供養著炎黃子孫。但人不能坐吃山空,不能貪婪到以毀滅式的攫取而犧牲未來,所以製約我們“取材於地”的,還有個法則就叫“取法於天”。蒼天的法則對應著大地,人要順應這個法則去有節製地開發,用今天的說法就叫可持續發展。其實中國人最早就有這樣的觀念,所以“尊天而親地也”,能夠對天有敬畏,對大地有親近,這不就是天地和人之間的關係嗎?

人怎樣為“大”,怎麼樣接天,怎麼樣親地,這三者之間的關係,就在這簡簡單單的中國字裏看得清清楚楚。前麵講到,“人”字加一橫就是“大”,我們都希望人格能夠大、事業能夠大、生命格局能夠大,但什麼是大?《說文解字》裏說:“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大”字就像一個人四肢伸展開,站在大地上,所以清代語言學家段玉裁曾經說,這個“大”就像人手,手足俱全,有頭有手有腳,頂天立地。

當一個人用自己的身量分開天地,那麼他的人格就是頂天立地。

——於丹心語

那麼《說文解字》裏麵解釋的這個“天大、地大、人大”來自哪兒呢?來自於《老子》第二十五章,老子說:“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也就是說,在這個世間,人不算是最大的,真想把自己養大,那就要信大地、蒼天,信天地之間的法則。由此推導出來的,這就是大家都知道那個道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個道理,農民自然是懂得的,因為農民在一年四季中,肯定要以大地為法則。比如說,為什麼春節是在寒冷的冬天?因為到了這個白雪皚皚的時節,北方的農耕民族就該休耕了,每年進了冬至就開始數九: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看楊柳,

七九河開,八九燕來,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九九八十一天,整個冬天的變化就顯示在這首數九歌中。“五九六九看楊柳”之前,人們都在家裏貓冬,要等到“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了,大家才開始準備春耕。“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耕牛不走,人也是不走的。在寒冷的冬天,人們有了大把的時光,閑下來算一算秋收的糧食,夠吃夠喝,很富足了,餘糧用來釀酒。所以,無論是祭拜天地還是人間歡慶,有了閑暇的時光,倉裏有了糧食,當然就過年了。這不就是人跟大地自然的關係嗎?

但是在今天的都市生活中,四季更替似乎對我們的影響越來越小了。我們的辦公室、家裏,冷了有暖氣,熱了開空調,白天有陽光,夜晚有燈光,不分晝夜,“人法地”在今天反而不那麼明顯了。現在很多家庭都養小狗,冬天時會穿著漂亮的毛衣或者棉坎肩。其實這些小動物自身的皮毛是能夠禦寒的,給它增加禦寒的衣物,反而是過猶不及了。很多很多的狀況表明,我們離“人法地”的自然界法則越來越遠了。

什麼才是文明的進步呢?我常常想起這個“大”字,當一個人可以頂天立地、接天接地,他可能就真的有了底氣。當然,“大”加一橫,如果人字不出頭,那就是“天”,人字出了頭就是夫。“夫”頭上的這一橫,表示的是成年男子別的簪子,別上了簪子就代表成人了。過去的男孩子是有成年禮的,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到了這個年齡,身上就有責任、有承諾了。

所以我們看站立的“立”字,就是人立於地,能夠穩穩地站在大地上,下麵這一橫象征的就是地。什麼叫作立於地呢?生命長大了,參加過成人禮了,在大地上立穩了,就像《禮記·曲禮》“注釋12”裏麵說的,“立必正方”,一個人要立得方方正正。正確的“正”字下麵也是一橫。

我們再來看看從立這個部首的字,比如說端正的端。《說文解字》上說:“端,直也,從立。”我們常常說某個人為人正直、行為端正。好多方言裏麵還保持著這個說法,比如說陝西人告訴別人往正直走,還會說“端走”,就是走得直直的、正正的。從端正的“正”字,從頂天立地的“立”字,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麼孔子說“二十而冠,三十而立”。有些人可能不理解,二十歲就已經成人了,為什麼還得再過十年才能“立”?因為一個人不僅要外立其身,還要內立其心,才能夠在大地上立穩。要想立住,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一個人不僅要外立其身,還要內立其心,才能夠在大地上立穩。

——於丹心語

很多漢字,在古文字裏都是很像人的動作的象形字。比如說交叉的“交”字,我們來看這個字的字形,不就是一個人盤腿坐著嗎?雙腳交於前,交叉雙腿,這個樣子就叫作“交”,人跟人之間關係有交叉就叫交往,人的語言觀念有交叉就叫交流,道路上有交叉就叫交通,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流,叫外交關係。這個“交”一定都是相互的,都來自於人的行為。

再比如說夾子的“夾”、夾道的“夾”,其實這個字形更形象,就是兩個小人在夾附中間一個大人,其本義為輔佐、輔助。中國老話說,一個好漢還要三個幫,兩邊的小人都在幫一個大人的時候,這個人才能夠成事。

那麼人多了以後,就是大眾的“眾”,簡化字寫出來是三人成“眾”,但繁體字是“眾”,上麵這個是一隻橫著的大眼睛,也就是說,人多了就會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行為,所以就要監督著。這個字的本義,是監督一些體力勞動者,甚至是一些奴隸幹活,但是引申出來就是三人為眾,大家心不能往一起想,勁兒不能往一處使的時候,就需要監督和管理。

那麼,兩個人之間可以有什麼樣的關係呢?最早的兩人關係是“並”,“並”這個字其實不就是兩個人齊齊地在一起,行為是一樣的,心也是一樣的。我們有的時候用並蒂蓮來形容恩愛的夫妻,還有“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其實都是“並”的意思。

一個人外在的行為要盡可能地融合於世道,融合於規矩,融合於默契,這叫“外化”。

——於丹心語

那麼兩個人一前一後,前麵一個人,後麵一個人,這種狀態就是跟從、隨從的“從”。荀子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跟從什麼呢?用俗話講叫“從善如流”,人要跟從的是道義,而不一定是哪個人。自從有了博客、微博、微信之後,我們的生活每天都被海量的信息所充斥。網上有那麼多觀點,每天人都在微信、微博裏跟別人分享著,但你讚同什麼觀點、跟從什麼理念,那是需要判別的。其實,“從”字在繁體字裏才加上了雙立人,“從”表示人的行為。所以,孔子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注釋13”一個領導者,一個做官的人,自己身正,他就不用下命令,大家都心服口服,會默默地跟著他。這用的就是“從”的本義,自願跟從、跟隨。

這兩個小人還可以形成“比”,“比,密也。”兩個人前後相靠,靠近而行,這就是“比”。“比”字的這兩個小人寫得特別整齊,天涯若比鄰,就是說這兩個人離得很近很近。但是,這個“比”字後來也衍生出了一個不好的概念,就是攀比。有的人說,為什麼好多人都不幸福?就是攀比心在作祟,看你跟誰比。如果你永遠都跟那些你比不了的人去比,總有好多癡心妄想,那你就不會珍惜眼下的日子,更感受不到幸福。如果你跟自己的過去比,看到自己的進步,看到生活的逐步提升,你就越來越知足了,一知足就有“樂”了。所以,攀比這件事,要看你怎麼比,不見得非要跟人去比,比出嫉妒來,比出紛爭來,反而要讓心平和下來。

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就仁愛天下,我們能做的無非就是舉手之勞,眼前這個人,身邊這點事。你願意用心去幹,效果好壞姑且不論,關鍵是要有“勿因善小而不為”的自覺。

——於丹心語

並、從、比,這是從簡化漢字也能看得出來的,但有些字因為字體的演變,你可能想不到它也是兩個人形,比如說文化的“化”字。我們來看“化”字的大篆字形,就是一正一反的兩個人。人一正一反,代表著變化,所以“化”就是一種表麵上看起來可能不露痕跡,但內在已經在深刻更改的過程。我們常用一個詞叫“化學反應”,就是指內在的元素之間的深刻變化。

“化”字最常用的詞組叫文化,文化文化,“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它要的就是個“文而化之”,能夠化育到人心裏,才算是化合到位了。所以莊子曾經說,做人要做到“外化內不化”。一個人外在的行為要盡可能地融合於世道,融合於規矩,融合於默契,這叫“外化”。比如說過年過節時,那大家都要串串親戚,互相問候,有些清高的人就覺得太麻煩了,不願意跟隨這樣的習俗。其實,隨個喜,送上幾句關懷祝福,大家都有這麼一點牽掛,也沒什麼不好。這就是一種外化。什麼叫“內不化”?就是說外在的“化”並不妨礙你堅守自我的準則,有所化有所不化。

當兩個人背對背的時候,各向一方,這個字就是南北的“北”。這個字後來也衍生出來後背的“背”,兩個人背靠背。大家知道,我們身體的很多部位,比如胳膊、腿、胸、膛、胃、腎,都是從這個“背”字的肉月旁。所以,“北”字明確地加上了肉月旁,就變成了後背的“背”。

兩個人相背,為什麼引申為一個方向,叫作“北”呢?這跟我們國家的地理位置有關,看看我們國家的版圖,西伯利亞的大風是從北邊來的,蒙古高原的風沙也是從北邊來的,所以中國的民居都是坐北朝南,背後那個方向就是北,朝著南就是朝陽。正因為北邊有好多外族,有很多寒冷的大風,所以打了敗仗叫作“敗北”。而“北”的本義,就是兩個人後背相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