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厚德載物(1 / 3)

《莊子》說得好:“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萬物之鏡也。”心安靜了,陰也罷、陽也罷,日也罷、月也罷,有也罷、無也罷,水也罷、火也罷,一切的相生平衡,在“萬物並作”的繁榮之際,我們才能安安靜靜地看明白這一切,這就是中國人平衡的大人生。

人在天地間,什麼是我們的生命坐標?

中國人愛講陰陽,如何才是陰陽平衡?

《周易》“注釋1”有言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怎麼樣去學天的自強不息?怎麼樣去學習大地包容的這點品德?

其實秘密就在漢字裏,在漢字所表達的中國哲學裏。當我們在漢字裏找到一組一組的辯證法,找到了那些貌似對立其實平衡的關係,把它融彙到我們的生活裏,也許我們就找到了生命的坐標。

《周易》上說,一個真正的聖人君子,他跟社會的關係不是處處都有衝突、糾結、摩擦,而是盡可能地讓自己與社會有更多的相合。合什麼呢?

“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

我在此重點講講“與日月合其明”這句。這個“明”字,由“日”和“月”字組成,《說文解字》上說:“明,照也。”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光線,這是“明”字的本義。其實今天我們看到的“明”字字形,連小孩也知道“日月為明”,可是在古文字中,左半邊原來還真不是這個日頭的“日”字,而是有點像我們現在網絡用語中的“囧”字。這個“囧”字是一種象形用法,象的是雕花的窗戶,月光從窗子照進來,是謂“明”。

曹丕在《燕歌行》裏寫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表達一個妻子對遠方夫君的思念之情。宋代詞人晏殊在《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中寫道:“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月光透過雕花窗照到床上,獨守空房的人,在這月色中難以安眠,離愁別緒湧上心頭,覺得這明月惱人,不添歡喜,徒增憂煩。月色下,所有的情緒都被加倍放大。這個時候,人才格外地感到月光跟人心之間的關聯。

唐代詩人張若虛在千古名篇《春江花月夜》中,寫離愁別緒中的女子想起遠方的良人:

“詩詞正文”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詩詞正文”

月光照著女子的梳妝台,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這容貌沒人欣賞,她也無心梳妝,隻覺得明月惱人。她惱恨地把窗簾放下,可月光還是從窗縫裏照進來,她去洗衣服,但用手拂掉月光的影子,它立刻又回來了。

稍微對古典詩詞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中國有很多很多的明月詩。這些以月寫心的詩詞,其實講的都是“明”的本義——明月千古,流照人心。

看到這裏,也許你心中會有一個疑問:光明的“明”,為什麼是月光穿過窗戶照進來,而不是日光呢?太陽難道不比月亮更明亮、更有光芒嗎?我想,這跟中國人的詩意情懷有關。白天時,人們會在太陽下辛勤地忙碌著,到了晚上吃過晚飯,在月色下歇息,悠閑的心緒會升騰起來。而且,月亮的大背景是濃濃的黑夜,月光自然顯得特別明亮皎潔。

當我們在太陽下忙碌勞作時,昨夜月色下的離恨別愁,恐怕也隻能暫時擱下了。月亮落下了,太陽升起了,早起的人們開始忙碌起來,耕地施肥,織布洗衣。古代人沒有時鍾、手表,他們的作息時間都是根據太陽的東升西落而來,叫“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日”字在古文字中的寫法,就是一個圓圈的中間有個點,其實這講的也就是太陽的本義。

我們來看兩個有意思的字,一個是果果出日的“杲”,還有一個是杳杳的“杳”。你看,這兩個字多形象啊!“其雨其雨,杲果出日”,這是《詩經·衛風》“注釋2”裏的話,林木的頂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陽,這個狀態就叫“果果”。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人們說要下雨了,要下雨了,但抬頭看看天,卻還是豔陽高照。遠方傳來消息,說丈夫要回來了,盼呀盼呀,可總是以失望告終。

而“杳杳”是什麼概念呢?從字形來看,太陽已經落到樹木底下了,也就是黃昏薄暮、夕陽西下,那是一個“且向花間留晚照”(宋·宋祁《玉樓春·春景》“注釋3”)的時分,那是一個“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牆”(唐·韓偓《夕陽》“注釋4”)的時分。在這樣的時刻,太陽在林木裏的光線就變得杳杳的。

我們隻要靜下心來,看一看這些漢字的本義,就知道日頭對中國人的生活有多重要!曾經有南方的朋友跟我說,人吃中午飯,在他們當地的方言裏叫“吃日頭”。也就是說,太陽到了中天,就是吃晌飯的時候。人這一天的作息安排,都是跟著日影推移的。太陽起床了,人叫“日出而作”;太陽下山了,人叫“日暮而息”。懂得這個道理,其實特別利於人的養生。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會,夏天時,晚上會睡得比較晚,早晨起得比較早,不容易賴床睡懶覺。這是因為夏天是生發之際,日照時間長,而人的生物鍾也會自覺地跟著調整。冬天剛好相反,晚上就要早睡,早晨適當地晚起,因為這就是太陽的節奏。

什麼是月亮呢?《說文解字》上說:“月,闕也,大陰之精,象形。”也就是說,月亮的本義就是有陰晴圓缺的,“太陽”的對立麵就是“太陰”,所以它是大陰之精。我們看一看這個“月”字,就像是一個畫出來的月牙兒。大家期待中秋賞月,就是因為天空一輪皎皎如銀盤的滿月,可為什麼不把“月”字畫成是圓滿的呢?“以半圓為之”,這就是月亮之形,因為一個月裏,月亮隻有一天是圓滿的,盈極而虧,虧極而盈,望朔之間,盈虧不定,月亮是以盈虧變化為常的。

人在太陽下要有飽滿熱烈的進取心,在月亮下要有陰晴圓缺、悲歡離合的平常心。有太陽那樣的熱情,才能在事業上鍥而不舍,但也要有接受月亮變化那樣的平常心態,才能看淡生活中一切的如常與不如常。太陽和月亮,是天地之間最大的平衡。

人在太陽下要有飽滿熱烈的進取心,在月亮下要有陰晴圓缺、悲歡離合的平常心。有太陽那樣的熱情,才能在事業上鍥而不舍,但也要有接受月亮變化那樣的平常心態,才能看淡生活中一切的如常與不如常。太陽和月亮,是天地之間最大的平衡。

——於丹心語

人在明月下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詩意,還有深刻的人生哲學。船子德誠禪師有“滿船空載月明歸”之句,這七個字裏,你能夠看到一組矛盾:一方麵它是滿的,一方麵它又是空的。這滿滿的一船,載著空空的月光,它到底是有還是無呢?其實有的時候,擁有空空的月光,給自己留出空間來,反而是一種透徹的了悟。

月亮跟太陽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它們都有光。“光”是什麼?我們看《說文解字》裏麵這個字形,火在人上為光。那麼,“與日月合其明”,用今天的話來講,要做一個生命有光的人,這種生命之光,即使外在的世界不能給你,失去了光明,失去了公平,我們生命的內在也要有讓自己發光的能力。《莊子·齊物論》“注釋5”裏講過,我們生命中有一個內在叫作“天府”,天府是什麼呢?“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人生命內部有這樣一處地方,這個地方裏麵儲藏的光明,是什麼樣的呢?“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往裏麵再注入多少光明,它都不會滿了裝不進去,但你無,論取走多少光明,它也不會空空如也,這樣一種不知道何處所來,但常在生命之中的光明,就叫作“用天府來葆光”。

《齊物論》裏的這一段,聽起來好像很玄妙,但其實想一想卻很有道理。它對每個人都很重要,因為我們不能指望這個世界永遠給我們不竭的光明,隻有讓自己的生命發光,像宋朝詞人張孝祥說的那樣,這個境界叫作“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宋·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注釋6”)。寫這首詞的時候,張孝祥其實也遇到了一個“酌事”,因受讒毀被貶官。他在中秋夜過洞庭湖、青草湖,“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即使頭發已稀疏,衣衫單薄,但我還是安穩地泛舟於浩渺的湖上,從容不迫。為什麼呢?因為即使世界不再給我光明,我也能做到“孤光自照”,一個人內心的光芒照耀著自我的生命人格,即使天空沒有了太陽,它還有皎皎明月,“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這就是張孝祥的明月情懷,雖然被貶官,但內心含有光芒的人,是不懼黑暗的。頭上有火,生命有光,自己就能夠產生光明,謂之“葆光”。

天地之間,有了日月,有了光明的照耀,就又生成了一組概念——陰陽。在中國哲學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陰陽平衡而成的,天陽地陰,男陽女陰,晝陽夜陰,一切都是陰與陽的平衡統一。人有五髒六腑,五髒為陰,六腑為陽。所以,《周易》中寫道:“一陰一陽之謂道。”

《黃帝內經·陰陽應象大論篇》“注釋7”裏麵有過這麼一段話:

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這段話,從根本上說清了陰陽與整個世界的關係。太極圖被稱為“中華第一圖”,此圖中間部分的圖案狀如陰陽兩魚互糾在一起,因而被習稱為“陰陽魚”。這個“陰”和“陽”不是齊齊的一刀,把這個圓形從中間分開,而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這個圖案,廣泛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房子上、衣服上、繪畫中,其中所蘊含的哲理更是體現在我們日常做事的原則中。

越是希望生命中有一種剛強,越要有生命的柔韌;越是希望自己在太陽下發憤圖強,越是要有一點月亮下的徹悟。明白了陰晴圓缺的無常,才能從容對待生活裏的不如意,也許這個人才會有所作為。

——於丹心語

“陰”和“陽”這兩個字都是從耳刀旁的。耳刀旁有左耳刀、右耳刀之分,兩個耳刀說法不一樣,叫作“左阜右邑”,左耳刀象征著山林山川,右耳刀往往是跟城邑和封閉相關。也就是說,左耳刀的字更多地貼近自然,右耳刀更多地貼近人文。

“陰”和“陽”這兩個字都是左耳刀,因為從本義上來看,陰陽首先是地理概念。

什麼是陰?《說文解字》上說,“水之南,山之北”為陰。有很多地名中都有“陰”字,比如山陰、江陰、淮陰,其實都是以方位來命名的。“陰”字的繁體字為“陰”,在字形上與古文字更為接近,下麵有個“雲”。雲彩飄過天空,地上會投下陰影,這就是最早對於“陰”的理解。我們老說“光陰如流水”,光陰有形也無形。當你看見雲影流動,那點陰影是有形的;“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當流水嘩嘩地帶走流光,光陰也是有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