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厚德載物(2 / 3)

什麼是陽?《說文解字》上說:“陽,高明也。”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陽是“陰之反也”。也就是說,“山之南,水之北”為陽。陽,就是表示有太陽的地方。

陰陽之間的平衡,就是中國哲學最大的辯證法。《老子》第四十章裏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陰和陽之間的辯證是什麼呢?如同《易傳》“注釋8”裏麵說:“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之間的更替,這不就是“反者道之動”嗎?所謂物極必反,如同《老子》第二十五章裏麵所說的天地大道,這個東西叫作“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當它走到盡頭的時候,就是它歸來的開始,寒暑往來莫不如此。

過去有一個說法,最大的兩個節氣是夏至和冬至。有些地方把春節、端午、中秋、冬至並列為四大節日,所以有“冬至大過年”的說法,認為這個節氣甚至比過年都大。夏至這一天,是一年中日色最長的時候;冬至這一天,是一年中日色最短的時候。夏至到了熱極,冬至到了冷極,恰恰就是它往另一端開始走的時候。從夏至開始,大地的陰氣開始蔓延了;從冬至開始,大地的陽氣開始複蘇了。其實,這就是“反者道之動”。

盡管在夏至的時候,天氣還是熱得不得了,但陰氣已經來了。而“數九”從冬至這天才開始,怎麼能說有陽氣了呢?其實,天地之間的很多變化,在最初時,人是感知不到的,所以蘇軾有“春江水暖鴨先知”(宋·蘇軾《惠崇春江晚景》“注釋9”)的名句傳世。“複,其見天地之心乎。”(孔子《易傳·象傳》),周而複始,往複循環,這就叫作“天地之心”。

一切事物中都包含著對自身的否定,這就叫辯證法。老百姓最熟悉的是《老子》第五十八章裏那句話,叫作“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和禍沒有絕對的,兩者裏麵都埋藏著彼此的種子。這就是我們理解陰陽的一把鑰匙。其實,“陰”和“陽”那樣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不是靜態的,而是始終在轉化的動態。

了解道理還不夠,能夠做到知行合一,運用這個道理把自己的生活平衡好,那才是更高級的境界。道家提倡生命的柔軟,這種柔軟不是懦弱,不是放棄,甚至也不是妥協,恰恰是以無為而達到有所為。

《老子》第四十三章裏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人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那些表麵看起來無影無蹤的東西,以其無形才能夠無孔不入;一個人把自己放謙卑,去體會別人的想法,體會世間的道理,做起事來才能得心應手。最起碼,比那些剛愎自用的人,磕磕碰碰會更少一些。

越是希望生命中有一種剛強,越要有生命的柔韌;越是希望自己在太陽下發憤圖強,越是要有一點月亮下的徹悟。明白了陰晴圓缺的無常,才能從容對待生活裏的不如意,也許這個人才會有所作為。

把陰陽之道運用到生活中,也許我們就在大平衡中得到了進步。什麼才是真正的平衡?騎自行車的時候,兩個輪子轉動起來,那就是一種平衡;當它靜止的時候,不用車架子,自行車是站不住的。所有的平衡都在動態之中,也包括有和無。

今人所理解的有,是一種存在,是一種產生,是一種取得,叫作我有、擁有,但是《說文解字》上把“有”解釋為“不宜有也”。它指的是日食、月食這種現象是不應該出現的。“有”字的甲骨文,像剛剛長出來的草木,像牛頭上的牛角。但是到了小篆字體時就變了,變成了一隻手拿著一塊肉。物質貧瘠的時代,能有塊肉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代表著富裕,特別是拿一塊肉贈送給別人,這就更是豪奢的事。這個字形就是今天的“有”。

有的時候,真是很佩服祖先造字的觀念,能夠把很多空無的、抽象的概念給你找到一個字。比如說“無”,最早的字形是舞蹈的“舞”字。《說文解字》上麵解釋,這個“無”跟“舞”是一樣的,是“樂也”,就是樂舞同源。“無”的甲骨文字形,表示一個人在起舞,小篆也是這樣的字形。漢朝王莽時期,官方規定了六種字體“注釋10”,一曰古文,二曰奇字,三曰篆書,四曰左書,五曰繆篆,六日蟲鳥書。“無”字在奇字裏的寫法,很接近今天的簡體字。其實,我們今天用的“無”字是從說奇字來的,最有意思的是,這個“無”寫出來,恰恰是“有”的一半,“無”不是空空的無有,而是半有,是“有”的一半。

老子說得好:“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所謂有還是無,那是比較來的;所謂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下、前和後,如果沒有一個參照的位置,你怎麼能得出另一端的判斷呢?上一章說過“比”字,一個人緊貼著另一個人,老在那兒比,就比出了高下長短、有無先後。

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設定人生的坐標,但這坐標不一定是跟別人去比短長,而是心裏要有恒定的標準。莊子在《逍遙遊》“注釋11”裏說過一種人生的標準,“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當你內心有了恒定的標準,你就不會跟別人比;當全世界都誇你、勸你,讓你再往前走一步,你也不為所動;當全世界都非難你、責怪你,你心中也絲毫不會沮喪。這樣的境界,要如何才能做到呢?“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一個人隻有知道內心的定力足以和整個外界的評價、論斷對抗,他才能夠有寵辱不驚的那點能耐。

有錢還是沒錢,有出息還是沒出息,其實就看你跟誰去比了。有些人有高文憑,有很多資質證書,但在工作上卻平平淡淡;有些人很早就輟學,沒讀過多少書,但也可以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其實,老子的觀點在《莊子》裏麵得到了一個最大的發揮,那就是有用和無用,《老子》第二章中說:“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這一段話的意思是說,聖人用無為的觀點對待世事,用不言的方式施行教化。聽任萬物自然興起而不為其創始,有所施為,但不加自己的傾向,功成業就而不自居。正由於不居功,也就無所謂失去。

這段話引申到莊子的思想裏,就成了無為和無不為之間的關係。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斬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莊子·人間世》)

一個人隻有知道內心的定力足以和整個外界的評價、論斷對抗,他才能夠有寵辱不驚的那點能耐。

——於丹心語

在莊子看來,木頭在我們的腦子裏都是有標準件的,長到一握兩握,砍下來拴牲口,就是個樁子的材料;長到三圍四圍,是蓋房子做梁的材料;長到七圍八圍,是做棺材的板材。這樣的樹必定會遭遇砍伐,始終不能終享天年,這就是“有用”帶來的禍患。莊子在《逍遙遊》裏又寫道: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一棵樹如果很幸運地沒有被砍伐,終於長成幾個人合抱的參天大樹,大家就想不出來它可以做什麼用了,就說這木頭廢了、沒用了,長成散木了。在莊子看來,那麼大的樹,它再也不會被刀斧所傷,把它立於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過往的行人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樹下乘涼,逍遙自在地躺臥樹下睡覺,這棵大樹下就成了一個休閑場所,你說這是有用還是無用呢?

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設定人生的坐標,但這坐標不一定是跟別人去比短長,而是心裏要有恒定的標準。

——於丹心語

人的認知是有限的,在我們的認知範圍內,一個東西的價值是可以估量的,一旦超出了認知範圍,超出了對有用的界定,我們就認為它是無用的。其實,“有”和“無”的界限到底在哪裏呢?“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懂得無用的更大用處。

由此來看,“有”和“無”是一種辯證關係。《老子》第四十八章裏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人的學問是做加法,每天都要增加,但人的修行是做減法,每天都要減少,減少又減少,到最後才能達到無為的境界。如果能夠做到無為,不妄為,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有所作為。治理國家的人,要經常以不騷擾人民為治國之本,如果經常以繁苛之政擾害民眾,那就不配治理國家了。從一個人到一個國家,無事就是正常,等到有事再去作為,那就隻是一種應對。所以,人一方麵要學會獲取,另一方麵也要學會舍棄,“不舍不得”,也是無和有之間的關係。人的生命時光就三萬來天,住的房子、吃的東西、做的事情都有個定數,如果什麼都不放、什麼都想得,總是強調“有”,而不了解“無”的話,往往就會得不償失。

水和火,還是一組辯證關係。我們常常說“水火不容”,有的時候也說“水火無情”。其實,我們看看古漢字,就知道怎麼讓水火相容平衡,如何讓水火有情。

人一方麵要學會獲取,另一方麵也要學會舍棄,“不舍不得”,也是無和有之間的關係。

——於丹心語

《說文解字》說:“水,準也。”“水”也就是“平”的意思,今天老說水平水平、水準水準,水這東西是最平的。我們刨一塊木頭、打造一個金屬平麵,都沒有水平麵那麼平。《說文解字》說的更有意思,是“北方之行,象眾水並流,中有微陽之氣也”,“水”字的形狀像眾水都在流著,中間的這一道是微陽之氣,也就是說,很多的水流在涓涓流淌,中間微微地含著一點陽氣。

水向下流,火往上燒,水火這組平衡就在我們的生命中。水為什麼是下行的呢?我們可以看看跟它相關的字。川流不息的“川”,多麼像過去的“水”字,《說文解字》對“水”的解釋為“貫穿通流水也”,向下走的河流為“川”。而那些川流中間小小的高地,標出來那幾個點,這就是“州”,“水中可居曰州”,所以最早不帶三點水的這個“州”,也是指水中之地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說的就是這個“州”,後來跟行政區劃有了關聯,才加了三點水。

那再看一個“永”字。寫書法的人在最初練字時,都要練“永字八法”,很多人都是從《蘭亭集序》“注釋12”開篇四字“永和九年”開始練的。“永”字本身也是從水流而來,“長也,象水巠理之長”,這個“永”和遊泳的“泳”、派生的“派”是同源的,它的甲骨文字形、金文字形、小篆字形,就像是一個人形在水中行走,激流從身邊穿過。這就是“永”字的本義,水流曲折,永不枯竭,水是這個世間最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