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老舍把話說得如此圓滿,近乎滴水不漏,難以讓人抓到什麼把柄,可還是有明眼人針對《論悲劇》提出了疑問。老舍馬上專門寫了《談“放”》,解釋他“不是提倡悲劇”,而隻是提出文藝界的一個問題。136但從他不久之後跟《文彙報》駐京記者談及“雙百”方針時所說的話,仍能感到他對悲劇有一種難解的情結。首先,他能從思想上感覺到“一定是悲劇的某些地方與清規戒律有不符合的地方。”其次,他還是在藝術上認為,“不寫悲劇是很可惜的事情。”而且,“悲劇的教育意義很大。”再說,“寫生活中的這些悲劇,也不意味著我們社會主義製度本身不好,這隻是說明我們生活中還存在著缺點,這有什麼不可寫的理由呢?”他堅持認為,“不寫悲劇是與教條主義有關係的,教條主義不敢把我們最厲害的毛病挖得更深一點,揭露得更尖銳一點。”137
“反右”過後,已有所敏感的老舍,也許是為了堵住神經質的“革命群眾”的嘴,怕貽人口實,他在《茶館》公演之後,在《談〈茶館〉》一文的最後,以十分自然的筆觸寫下一段今天讀來已明顯帶有反諷意味的話:“用這些小人物怎麼活著和怎麼死的,來說明那些年代的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看了《茶館》就可以明白為什麼我們今天的生活是幸福的,應當鼓起革命幹勁,在一切的事業上工作上爭取躍進,大躍進!”138他當時這樣寫,可能一是怕有人看了《茶館》挑眼找茬,二是怕因此給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是非。盡管老舍事先做足了輿論鋪墊,但隨著大躍進的火熱程度不斷上升,流露了“今不如昔”和“懷舊”情緒,“影射公私合營”、“反對社會主義”的《茶館》,就顯得不合時宜了。1958年7月10日,文化部副部長劉芝明越級跑到“人藝”召開黨組會,說話很嚴厲,整整批了一上午。他說:“《茶館》第一幕為什麼搞得那麼紅火熱鬧?第二幕逮學生為什麼不讓群眾多一些並顯示出反抗的力量?”並提出警告,“一個劇院的風格首先是政治風格,其次才是藝術風格,離開政治風格講藝術風格就要犯錯誤。”139
好友羅常培病逝,老舍在悲痛之餘寫了《悼念羅常培先生》一文。他在文中仍不忘檢討自己的思想,他以為他們所重視的獨立不倚的精神,在舊社會的好處是能使他們“不至於利欲熏心,去趟混水。”可它也有“孤高自賞,輕視政治”的毛病。這個代價就是因為不關心政治而帶來的“在革命時代裏,我們犯了錯誤--隻有些愛國心,而不認識革命道路。細想起來,我們的獨立不倚不過是獨善其身,但求無過而已。我們的四麵不靠,來自黑白不完全分明。我們總想遠遠躲開黑暗勢力,而躲不開,可又不敢親近革命。直到革命成功,我們才明白救了我們的是革命,而不是我們自己的獨立不倚!”此時的老舍,不知是真的有點搞明白有什麼是政治了,還是在由衷感歎自己“多年來養成的思想習慣”依然根深蒂固地“阻礙著我們的思想躍進。”140反正,等到1964年,老舍對悲劇的思想認識已經“進步”到幹脆表明,在社會主義國家裏就是不能有悲劇發生。他直截了否定了自己,“在我們的社會裏,對於人民內部矛盾,……要通過批評、通過思想改造,達到團結,使它不成為悲劇。”141
事實上,就“鳴放”時期老舍的思想而言,也是有理由被人當成引出洞的“蛇”抓住的。除了有《貓城記》的“前科”,有《茶館》的“現行”,更有“禍由口出”142的言論。而且,論資格其言其行絕不比哪個後來他所批判的右派差。隻是至今仍弄不清楚,老舍何以能躲過“反右”。可能在那個時候,“上麵”就有人幹預了。坊間的口傳版本是,周恩來在“反右”中點名保住了老舍,可惜沒有任何文獻史料可以提供證據。
1957年1月,老舍在《人民中國》用英文發表《自由和作家》,這是他自由的文藝思想在建國後難得一見的“大暴露”。他提出“一個作家應該在他想寫的內容上有充分的自由。……應該允許一位作家用他選擇的方式寫他愛寫的東西。……作為作家自己的組織的作協有義務幫助作家解決困難;但是沒有權力幹涉作家的自由。”而且,老舍對於某些領導幹部,開始不留情麵地抨擊:“有些政府幹部熱情有餘卻成事不足,他們隻想讓創作服從命令。行政幹預無論動機多麼好,都必然會妨礙創作真正的藝術。”“文學要遵從其自身的規律。沒人肯讀那種說是文學,其實滿是政治詞句的作品。”“在過去幾年裏,文學領域中一直存在著公式化和概念化的毛病。”143另外,老舍對於中國作協的工作,也公開提出批評。他說:“一個作家的團體理當首先注意研究創作上的問題,從而組織創作,鼓勵創作。作家協會是作家之家,不是一個衙門。有衙門就有官僚主義。”並再次重申、強調,“實踐百花齊放,首先就要取消以行政命令方式幹涉創作。文藝創作有它本身的規律,這個規律必須受到尊重。”144
到1957年6月3日,“反右”已是黑雲壓城、迫在眉睫,文藝界一些政治觸覺異常靈敏的大幹部早隱身二線,隔岸觀火的時候,6月號的《劇本》發表了老舍接受記者采訪的報道《老舍談劇本的百花齊放》,無形中等於把老舍推上了前台一線。他說:“人民內部矛盾是不少的,應該號召作家大膽去描寫。”“應該放膽寫諷刺劇,諷刺官僚主義和舊的思想作風。悲劇問題也是過去沒有注意到的。”“清規戒律是一般的曆史規律,許多國家在革命勝利後都產生過這種現象。”“創作中的清規戒律去掉以後,作品一定會寫得尖銳一些、活潑一些。”“現在劇本創作還應該大膽的放,對於那些思想不發動、藝術性強的劇本應該發表出來。”145
以上作為右派言論一點不為過,至少並不比後來他所批判的吳祖光差。另外,像被打成右派的作家蕭乾,獲罪的兩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批評他所工作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衙門作風,題為《“人民”的出版社為什麼會成了衙門?》。所以,“反右”剛一開始,應該是對自己的“禍由口出”有所意識,老舍趕緊在“反右”鬥爭中,積極表明自己的立場,“鬥爭右派,檢查自己”。他在《創作的自由》一文中,明確而堅決地回擊了自己,並同時為自己開脫:“有人說,創作必須自由,不受任何幹涉。這似乎是說,作家宜有絕對的自由,否則礙難創作。可是世界上從古至今有沒有絕對自由呢?沒有。”“領導為的是明確方向,不是幹涉自由。以行政命令方式幹涉創作是不好的,但不能因此而排斥文藝事業的社會主義領導。……在反右派鬥爭中,我們要鍛煉自己,教育自己,克服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全心全意走社會主義的創作道路。……隻有這樣,我們才能逐漸地變為社會主義的文藝戰士。”146
“反右”開始以後,老舍的心不會有一天平靜,每每想到《自由和作家》裏及其他白紙黑字的言論,可能就會心有餘悸。作為一個有著半個多世紀滄桑閱曆的作家,他其實心裏非常清楚,“我們每個人的腦子裏都有一些鬼,時常出來做崇。……我們腦中那些鬼,封建思想的鬼、資產階級思想的鬼、個人主義的鬼,都會時時拖拉我們走向與社會主義相反的路上去。我們若能經常警惕,跟群鬼作鬥爭,我們便會少犯些錯誤。反之,我們每逢一驕傲自滿,以為自己的社會主義思想已經可以及格,那些小鬼便會在我們得意忘形之際,把我們抓了去。右派分子是有形的鬼,可以看得見;我們心中的鬼卻是無形的,所以更可怕。任憑這些鬼在我們腦中安家落戶,有那麼一天,我們的思想便會支配我們的行動,這就會成為政治問題。”147這應該是“反右”開始以後老舍真實的自我心境寫照。
盡管他堅決表示要“鬥爭吧!鬥爭右派分子(同時也鬥爭我們自己心中的群鬼),不許旁觀,不許有溫情主義!這樣鍛煉自己,才能逐漸堅強,成為保衛和建設社會主義的戰士!社會主義萬歲!”148眼睛無比雪亮的“革命群眾”,還是宛如鑽入老舍腹中的蛔蟲,對他心中的“群鬼”竟像他自己一樣心知肚明。他們時刻警惕著要去抓住在“反右”中漏網的“老舍們”“得意忘形之際”釋放出來的思想小鬼。從1959年初開始,他們才不顧老舍在“反右”鬥爭中是否表現積極投入,是否拚命歌頌過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三麵紅旗,開始向他發難了。他們認為《茶館》明顯帶有“懷舊”色彩,宣揚“今不如昔”,“沒有揭示出驚天動地的時代巨浪,”“沒有指出人民的必然勝利和遠大的理想。”歸根結底,這“還是跟作家的世界觀、階級立場和創作方法密切聯係著的。”149難道老舍會是在這種情形下頭腦中閃過要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念頭?認為隻有加入到共產黨的組織中去,才能真正得到黨的絕對信任?不得而知。
關紀新在《老舍評傳》中做過這樣的描述:“50年代後期,老舍甚至動過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念頭。那段時間,郭沫若、茅盾等一些曆史上中斷了組織關係的老作家恢複了中共黨員身份,程硯秋、梅蘭芳等文藝界的名人剛剛被接納為新黨員。老舍受到了激勵,他也向中共的組織部門表達了希望成為一名共產黨人的願望。1959年的某個下午,周恩來親自來到老舍家。他與老舍兩個人關起門來,做了一次長時間的交談。事後,老舍遂再未向任何人重新提起他的入黨要求。老舍是怎麼接受了周恩來的意見,不再追求這一政治身份了呢?沒有任何一位第三者能夠知曉其中的秘密。”150老舍與周恩來的這次會見,與他最後的投湖自殺,有沒有什麼內在的聯係呢?這實在又是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曆史謎團。即我無法憑借“事後諸葛亮”的主觀臆測,來推斷老舍當時的入黨動機,更無法推斷周恩來是如何說服老舍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我還是想做這樣一種假設,如果老舍把自己所遇到的在黨外種種不被信任的事情,向周恩來和盤托出,周恩來會向老舍做出作為一國總理所能做出的什麼承諾嗎?而許多年以後,當老舍在“文革”風暴中受盡淩辱,遙想當年,會覺那不過是南柯一夢,一切已經付之東流嗎?這會是導致他最後絕望的諸多因素之一嗎?
當然,這也許全然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曆史推理小說中的一節。但我覺得,還是有理由認為,1960年3月北京市委文化部準備對老舍進行批判,隻是這次已明顯帶有意識形態性質的“文學批評”的延續。同樣有理由認為,1960年3月是老舍人生最後歲月的分水嶺。
1963年12月12日和1964年6月27日,毛澤東針對文學藝術作過二個批示,第一個批示說得還相對含糊,稱社會主義改造在文藝界的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第二個批示就已經直言不諱地指出:“這些協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數(據說有少數幾個好的),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151之後,京劇《謝瑤環》、昆曲《李慧娘》、曆史劇《海瑞罷官》相繼受到批判,中國文聯、中國作協及相關的文藝機構,都需要整風,作自我檢討。《戲劇報》曾在檢討中說:“多年來一貫對社會主義的革命現代戲采取了冷淡、挑剔的態度。而對於表現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傳統劇、曆史劇則一味叫好,大力宣傳。”152
沒有理由認為老舍不是由衷地表示過,“要聽毛主席的話,跟著毛主席走!”因為“聽從毛主席的話是光榮的!”“要在毛主席的指示裏,找到自己的新文藝生命。”153讀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使他“五十而知使命。”因為,《講話》使他的“心中爽朗,眼界開闊,好像久住在城圈兒之內,忽然出了城門,上了陽關大道,看見了綠水青山與沃野千裏。”所以,他能忘了年歲,“要和年輕的小夥子們作筆墨勞動的競賽。”154他始終懷著對毛主席的“無限感激”,無論怎樣努力工作,總覺得不夠。“這種無限感激像一種什麼新的血液,新的生力,叫我感到應當永遠高高興興,永遠年輕,永遠積極工作。”155因而,此時的他,一如既往,放下了不為外人道的《正紅旗下》的創作,不再寫反映現實的話劇,而是照著毛主席的指示,“深入生活,大膽創作”,“以最大的熱情向工農兵學習,改造自己。”156以求能將“腦中那些鬼”剔除。在毛澤東的這個批示以後,老舍又似乎拿出了當年寫《龍須溝》時的勁頭,像一個勞動模範似的,不顧腰腿病的折磨,深入農村,體驗生活。同年夏,老舍即赴北京密雲縣當時的檀營大隊深入生活約三個月。10月中旬,又到北京海澱區四季青人民公社門頭村體驗生活。1966年1月,已步入67歲的老舍,在跟日本友人的交談中,還“隻希望今後身體能夠好一些,真正到農民、工人那裏,一塊住一個時期,一個長時期,能夠寫出一點新的東西來。”157這一年春天,他在“血壓高,頭暈,寫字困難”158的情形下,還堅持到北京順義縣木林公社陳各莊大隊體驗生活,留下了他平生最後一篇創作--快板《陳各莊上養豬多》。“喂養豬,也是鬧革命,/毛主席的著作活學又活用。/思想紅,不利己,/貧下中農的高尚風格,全心為集體。……”159
這是老舍的絕筆之作。老舍為寫好這篇快板詞,寫下了長達好幾頁的采訪筆記《豬多肥多糧多的陳各莊大隊》。“斷奶小豬體重小,體質差,賣到社員戶,一換食,即可死亡。仔豬過三關。”“飲水,小豬生後5--7日開始飼水。早春晚秋中午開始飲水一二次,夏季飲四次,與給粒料同時。”“母豬平均每日食糧精料1公斤,粗料1.5公斤,精料中豆類占30%--35%,每日加骨粉50克,可克癱瘓。”“一歲的公豬每周配種不過二次。一歲半到兩歲,可續配種兩三天,每天一次,休息一天。”160
讀著這一條條為創作快板《陳各莊上養豬多》而精心記錄的枯燥的養豬資料,誰能想到拿筆的這位67歲的老人,在創作了《貓城記》、《離婚》、《駱駝祥子》、《四室同堂》、《茶館》等足以傳之後世的作品之後,卻還要“求進步,爭上遊,/越進步,越學習,/永遠高舉毛澤東思想大紅旗!”161直到1966年8月23日在“文化大革命”的紅色海洋中被吞沒,死後依然被打入毛澤東所說的北京市文聯的“裴多菲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