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人物的終極命運
英國作家卡萊爾說:“如果我們對過去事件的洞察力從來就不完善,那麼我們觀察這些事件的方式與它們實際發生的方式就有著根本的差異。最富天才的人也隻能看到,因而也就隻能記錄他自己的印象序列;因此,他的觀察(且不說它的其他不足之處)就必定是連續性的。而實際發生的事件常常是同時性的。實際發生的事件不是一個序列,而是一個組群。這個組群並不在已發生的曆史之中,正如它並不在書寫的曆史之中一樣:現實事件之間的關係絕不像父子關係那樣簡單,每個單一事件的原因都不隻一個。它是所有其他或更早或同時事件的共同結果,而它又反過來與其他事件結合造成新的事件:這就是存在的亙古常新和永遠變動著的混沌狀態;在這裏,形形色色的事物從它數不勝數的元素之中產生。”506
在這些“數不勝數”的元素中,老舍筆下描繪過的作品中人物的“非正常死亡”,與他最後的投湖自殺,有無內在關聯呢?也就是說,當他在遭受了肉體的暴力和精神的屈辱之後,麵對靜靜的太平湖水,做生命的最後思考的時候,他是否把自己的命運同那些由他孕育出藝術生命的人物聯係了起來?
第一個讓我想到的,是老舍在他還不到26歲時寫下的第一部長篇《老張的哲學》,描寫那個剛畢業不久,文靜、可愛的女學生李靜,為了替叔父還債,賣給老張為妾,不能與傾心相愛的王德結為連理。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死,但“‘死’是萬難下決心的,雖然不斷的想到那條路上去。‘希望’是處於萬難之境還不能鏟淨的,萬一有些轉機呢!‘絕望’與‘希望’把一朵鮮花似的心揉碎,隻有簌簌的淚欲洗淨心中的鬱悶而不得。”507她“臨嫁逃走”以後,當一切生的“希望”落空--“王德是別人的了!李應不知到那裏去!姑母家回不去,也不肯去!藍小山的愛情不能接受!孫守備的恩惠無可為報,而他的護持也不能受,他的思想和她的相隔太遠!別人,沒有知道她的,更沒有明白她的!”508她隻有去死了。而在此之前,老舍曾用過一段耐人尋味的描述文字作鋪墊:“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盡的對著水不但哭,也笑,而且有時向水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自然他問什麼也得不到自救的方法,可是他還瘋了似的非問不可;於是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509若以此段描寫隻字不改地用來表現老舍自殺前的心理,也是再合適不過的。無論他對著太平湖水是哭是笑,在他得不到任何“自救”的可能時,隻有在萬難中下定死的決心。
第二個想到的是長篇《四室同堂》裏的祁天佑。平日裏老實本分,“誠實,守規矩,愛體麵”的天佑,被日本人汙為“奸商”,要拉他去遊街示眾,教他自己穿上前後都寫著“極大的紅字--奸商”的白布坎肩。遊街的時候,有日本人用槍逼著他大聲喊“我是奸商!”恥辱生出的絕望,使他的心完全空了。接下來,有一段深情、淒婉而又耐人尋味的描寫:“他的老父親,久病的妻,三個兒子,兒媳婦,孫男孫女,和他的鋪子,似乎都已不存在。他隻看見了護城河,與那可愛的水;水好像就在馬路上流動呢,向他招手呢。他點了點頭。他的世界已經滅亡,他必須到另一個世界裏,他的恥辱才可以洗淨。活著,他隻是恥辱本身;他剛剛穿過的那件白布紅字的坎肩永遠掛在他身上,粘在身上,印在身上,他將永遠是祁家與鋪子的一個很大很大的一個黑點子,那黑點子會永遠使陽光變黑,使鮮花變臭,使公正變成狡詐,使溫和變成暴厲。
“他雇了一輛車到平則門。扶著城牆,他蹭出去。太陽落了下去。河邊上的樹木靜候著他呢。天上有一點點微紅的霞,像向他發笑呢。河水流得很快,好像已經等他等得不耐煩了。水發著一點點聲音,仿佛向他低聲的呼喚呢。
“很快的,他想起一輩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裏去,自由,清涼,幹淨,快樂,而且洗淨了他胸前的紅字。”510在老舍筆下,死亡成了詩意的召喚。
在老舍之死的研究中,這是段經常被引用的文字。它被用來說明老舍最後的自殺,與此竟有著驚人的相似:平時幽默、爽快、開朗、樂觀、愛體麵的老舍,在“八二三事件”中,突然被紅衛兵揪出,拉到孔廟批鬥,被打破了頭。回到文聯,又被紅衛兵掛上“反動學術權威”的牌子,繼續挨鬥。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對他無疑意味著莫大的恥辱。而隻有到了另一個世界,恥辱才能洗淨。
兩人最後都是投水而死,與祁天佑不同的是,老舍沒有徑直走向太平湖,而是先回了家。老舍在《四室同堂》裏,以筆法描述了祁天佑所遭受的恥辱,並因此而引起的心理活動,及至最後的投水。事實上,將老舍之死與祁天佑之死隻做簡單的類比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因為畢竟祁天佑隻是老舍筆下的一個人物,生活經曆、背景簡單,除了老實巴交地為人、做事,也沒有什麼政治信仰,因而解釋他的死也就相對簡單得多。可現實中的老舍不知要複雜多少,他沒有祁天佑那麼幸運,由形象塑造者書寫出一個完全的悲劇故事。作為寫家的老舍,自殺前麵對靜靜的湖水,他是如何審視自己,“向著水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甚或還寫下了什麼,則留下了永遠的謎,隻能由“口述曆史”還原一部分盡可能的真實。
據胡絜青1993年6月26日回憶:“回去之後,我就怕出意外,他的臥室和書房是一個套間,我把剪子、小裁紙刀什麼的都拿開。老舍說,你睡你的,我該休息了。一句話也沒說。第二天早上我拿著棉花,把他頭上的白布打開擦血,擦身上的血。他把衣服換了之後,說還得繼續去單位。……說得很堅決,要單獨去。沒想到,我剛出去沒有五分鍾,他就夾著一個包兒(1994年5月5日回憶說:“聽說我離家不久,老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拿上一本《毛主席詩詞》就出去了。”511),跟舒乙的小女孩,才四歲,說,爺爺要出去了,再見!跟她握握手,就出去了。然後就再沒見。”512據舒乙回憶:“淩晨,入睡之前,在母親為父親清理傷口的時候,他們有一次長談。實際上,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稱得上是真正的生死之談。……出大門之前,父親走到我的女兒,他的3歲的心愛的孫女窗前,鄭重地向她道別。……爺爺把孫女喚出來,俯下身來,拉著她的小手,輕輕地慢慢地,對她說:‘和爺爺說再--見--!’……父親,這是在向親人告別,向所有愛他的人告別,向他愛了一輩子寫了一輩子的老百姓告別。他和小孫女的對話是他一生的最後一句話。他把這句最後的話,依依不舍地,留給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一個多麼有人味的,善良的人!”513
由老舍離家前與孫女道別的這個充滿了戲劇意味的細節,我自然聯想到了老舍在《茶館》中對王掌櫃生命終局的設計:“老沒忘了改良,總不肯落在人家後頭。”的王掌櫃,“變盡了方法,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可世道就是容不下像他這樣的人,“我可沒做過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就不叫我活著呢?我得罪了誰?誰?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514絕望的王掌櫃送走了家人,他要一個人留下來。因為“這是我的茶館,我活在這兒,死在這兒!”515而絕望中的老舍是把家人留在了家裏。他要一個人走,走到另一個世界。
話劇舞台上的《茶館》更是震撼人心,王掌櫃舍不得孫女,他依依不舍地說:“來,再叫爺爺看看!”“跟爺爺說再見!”516當老舍跟自己的孫女訣別,說出同樣的話時,心境該是怎樣的悲絕!《茶館》的結尾被認為是話劇舞台上的經典一幕,也是劇作家的神來之筆:三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緩慢地轉著圈,往空中拋撒紙錢,祭奠自己。最後,王掌櫃吊死在“開了六十多年,九城聞名”517的老裕泰茶館。而“老舍之死”中有一種口傳的敘述說,太平湖的湖麵上漂滿了毛主席詩詞。胡絜青說:“那本他帶出去的《毛主席詩詞》還漂在水裏沒有沉下去”。518如第一章已經引述的,舒乙說:“在他投湖的湖麵上,25日早晨漂著很多紙,是他帶進去的,撈上來看,是他自己寫的毛主席詩詞。他的字很漂亮,他也喜歡抄毛主席詩詞,作為一種書法。據看見的人說,是核桃般大小的字,若幹張,在他跳湖時,大概散落在湖麵上了。”519如果這個細節是真實的,無論是印刷的《毛主席詩詞》單行本,還是老舍抄寫的毛主席詩詞散頁,那都可能意味著老舍在投湖前曾經以“茶館”的方式祭奠過自己。若再把這兩處悲情細節--跟孫女訣別和用毛主席詩詞祭奠自己加起來,《茶館》中的藝術真實就與老舍自己生命最後時刻的曆史真實,構成了如此絕妙的呼應。而且,這真實的曆史本身也正是一幕不折不扣的古希臘式的藝術悲劇。換言之,老舍是以藝術家的“行為藝術”為自己精心書寫了一幕詩性的死亡悲劇。
舒乙在研究老舍之死時,對自殺的類型做了具體分析之後,認為對“挫折型”、“厭世型”的輕生應當持反對態度;對“憂鬱型”、“疾病型”的絕望應當持同情態度;對“哲理型”、“殺身成仁型”、“同歸於盡型”、“抗議型”、“不可辱型”、“警世型”的硬骨頭則應該肯定。他認為老舍恰好是寫後者的能手。譬如:《貓城記》裏的小蠍屬於“哲理型”,他的哲學是“良心大於生命”;話劇《張自忠》中的王得勝排長屬於“殺身成仁型”,他負了重傷,還要去殺敵,可是已經寸步難行,爬了兩步,汗如雨下,痛不可忍,自知不能再為國家出力,舉槍自殺;《四世同堂》裏錢仲石和《火葬》中的石隊長,屬於和敵人“同歸於盡行”,仲石把一隊日本兵翻到溝裏,自己也犧牲了,石隊長用最後一顆手榴彈炸死了圍在屋外的四五個日本兵,用火柴點著了屋內的麥秸,為自己舉行了火葬,絕不讓屋外活著的日本兵將他俘虜去;《四世同堂》裏的錢太太屬於“抗議型”,她的丈夫被捕,兩個兒子一起死了,她是個老式的賢妻良母,她的淚已傾盡,她不再哭,也不再說話,隻把眼中一點奇特的光放出來,她用一個普通老太太所能表達的方式做出了她對暴敵的抗議--一頭碰死在大兒子的棺材上;《四世同堂》中祁天佑屬於“不可辱型”,他被日本人穿上白布紅字的坎肩遊街,他的世界已經滅亡,他須到另一個世界去,隻有在另一個世界裏,他的恥辱才可以洗淨,他沒有回家,一直走進了護城河,漂,漂,漂向大海,而且洗淨了坎肩上的紅字;《貓城記》中的大鷹屬於“警世型”,他殺了自己,讓人把頭割下來懸在街上,以期喚醒群眾,給敵人對人民的輕視一些懲戒。《茶館》最後,王掌櫃的自殺更是進入了高層次的有骨氣的強烈抗議和控訴。舒乙認為像這些作品中的人和事最好不過地成為觀察老舍之死的窺視鏡。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