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幽默觀--幽默的因
對於老舍最後投湖自殺表示不理解的人,常有這樣的疑惑:如此幽默的一個大作家,怎麼會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想不開而自尋短見呢?幽默的老舍若能在臨死前幽默一把,不也就可以翻過這道坎?因而我想在此提出兩個設問:幽默的老舍可不可以不死?老舍之死是對生命的幽默嗎?
先對老舍的幽默觀做一番梳理是必要的。什麼是幽默?“幽默是一個外國字的譯音,正像‘摩托’和‘德謨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國字的譯音那樣。為什麼隻譯音,不譯意呢?因為不好譯--我們不易找到一個非常合適的字,完全能夠表現願意,假若我們一定要去找,大概隻有‘滑稽’還相當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於‘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廣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隻是開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圖。凡是隻為逗人哈哈一笑,沒有更深的意義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則須有思想性與藝術性。”554
老舍在《談幽默》中,把幽默定位在“首要的是一種心態。”“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的寫出來。”“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細心‘看’事物,總可以發現些缺欠可笑之處;及至釘著坑兒去咂摸,便要悲觀了。”555其實,隻要稍微細心,就不難發現,使老舍登上文壇的幽默招牌之作《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即不全是可笑的,裏邊有叫人落淚的悲。
為了弄明白什麼是幽默,老舍把與幽默意義相近的五個詞--奇趣、反語、諷刺、機智、滑稽逐一加以對照。他認為“奇趣”這個詞,反而不容易使人弄懂幽默,隻需明白一點就夠了。“假若幹癟,晦澀,無趣是文藝的致命傷,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反語”“比幽默要輕妙冷靜一些,”卻與“幽默是沒有關係的。”在老舍眼裏,“諷刺”是最與幽默沾邊的,因為要“諷刺必須幽默,但它比幽默厲害。”“諷刺家的心態好似是看透了這個世界,而去極巧妙的攻擊人類的短處。”“諷刺者的心是熱的,諷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諷刺多是破壞的。”“幽默者有個熱心腸兒,諷刺家則時常由婉刺而進為笑罵與嘲弄。”“諷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須毒辣不留情,幽默則寬泛一些,也就寬厚一些,它可以諷刺,也可以不諷刺,一高興還可以什麼也不為而隻求和大家笑一場。”“機智”是諷刺的興奮劑,“機智的應用,自然在諷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為幽默者的心態較為溫厚,而諷刺與機智則要顯出個人思想的優越。”至於“滑稽”,老舍認為“這是幽默發了瘋;它抓住幽默的一點原理與技巧而充分的去發展,不管別的,隻管逗笑,假若機智是感訴理智的,鬧戲則仗著身體的摔打亂鬧。喜劇批評生命,鬧戲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級的話,這是最下級的幽默。”所以,幽默隻是有時候“有弦外之音”;幽默在態度上沒有諷刺厲害;因為懂得大家都有短處,幽默“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而沒有“機智”超越的態度。滑稽的鬧戲,在老舍是根本看不上眼的。因而,“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世上最偉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許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寫家會同情於一個滿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為他明白--那攻打風磨的愚人的真誠與偉大。”556
在《滑稽》一文裏,老舍也強調,幽默是一種心態,它是最重要的。“如果一個人他的心態是幽默的,不論他是那派的,不論他寫什麼東西,他總可以表現出那幽默的心境與覺得的。”“他看世人是愚笨可笑,可是也看出他們的鄭重與誠懇;有時正因為他們爽直誠實才可笑,就好像我們看小孩子的天真可笑,但這決不是輕視小孩子。一個幽默家的世界不是個壞鬼的世界,也不是個聖人的世界,而是個個人有個人的幽默的世界。”“幽默的根源須由笑之原理找出來。矛盾與對照為招笑之源。”“最適宜於表現幽默。”557“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558
老舍自認“是個愛笑的人,”559也“是個爽快的人,當說起笑話來,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就有了趣味。教我哭喪著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560但是,“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悲觀有一樣好處,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一些。這個可也就是我的壞處,它不起勁,不積極。”561而且,老舍認定,“浪漫的人會悲觀,也會樂觀;幽默的人隻會悲觀,因為他最後的領悟是人生的矛盾。”562
老舍的《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道出了他最初寫,一出手就避不開幽默的原由:“我自幼便是個窮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親的影響--她是個愣挨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女人。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為什麼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據說,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窮人的狡猾也是正義’,還是我近來的發現;在十年前我隻知道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563而“狄更斯是我在那時候最愛讀的;……這就難怪我一拿筆,便向幽默這邊滑下來了。”564
孫鈞政認為,是老舍所處的那個可笑的時代,造就了他的幽默之筆:“清末民初,社會腐敗與‘貓城’無甚差異,可笑!清末民初,老張辦的‘京師得勝汛公私立官商小學堂’是模範學堂,辦教育之楷模,可笑!大學生不讀書以胡鬧為榮,可笑!響馬搖身一變走馬上任管地方治安,可笑!拿妻子當禮物送與上司享用,作為晉級之梯,可笑!凡社會上的人們的自私偏狹,嫉賢妒能,倨傲不遜,恃強淩弱,驕奢淫逸,虛偽矯飾,貶人揚己,愚昧頑劣,欺瞞狡詐等等都可笑,都該笑,有這可笑之事,有這可笑之人,便有了老舍的幽默之筆。”565換言之,老舍是想以幽默之筆來寫時代的悲劇,也即要寫出深刻的幽默。
但“幽默”也讓老舍遇到了尷尬,沒想到“幽默”竟會帶來危險。老舍的《“幽默”的危險》一文既是一次辯白,也是在為自己的“幽默”正名。這自然起因於魯迅對林語堂所辦《論語》半月刊的批評,而老舍當時常給《論語》寫稿。當國家身處內憂外患之際,林語堂力倡“幽默”、“閑適”,自有專事玩弄之嫌。魯迅眼裏不揉沙子,批評林語堂將幽默導向“將屠戶的凶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566但從魯迅1934年6月18日寫給台靜農的那封信看,魯迅對老舍的幽默是更看不上眼的。他說:“文壇,則刊物雜出,大都屬於‘小品’。此為林公語堂所提倡,蓋驟見宋人語錄,明人小品,所未前聞,遂以為寶,而其作品,則已遠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將與老舍半農,歸於一丘。其實,則真所謂‘是亦不可以已乎’者也。”567
就拿當時來說,老舍與林語堂的幽默路數也畢竟是有區別的,“林語堂的文章是幽默而帶滑稽,老舍則幽默而帶嚴肅。”568有趣的是,半個世紀之後,樊駿在論述老舍的幽默時,幹脆認為老舍的幽默式文化批判與魯迅的“絕望中的抗戰”實屬殊路同歸。他認為這是老舍醉心幽默藝術的深刻用意,即“為的是能夠較為委婉較為溫和地寫出他所咂摸到的世事的滋味,表達自己的愛憎判斷--‘看透宇宙間的各種可笑’以後的悲觀與恐怖。”魯迅多次提到“我的靈魂裏有毒氣和鬼氣,……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是恐怕傳染給別人。”把自己的奮進抗爭稱為“絕望中的抗戰”。因而,“在一定意義上說,老舍正是以幽默‘遮蔽’、衝淡他鬱積於內心深處的悲觀情緒。而且與魯迅一樣,不管世事如何令人悲哀,早年就立下的‘為破壞、鏟除就的惡習、積弊’與‘製造新的社會與文化’而‘負起兩個十字架’的誓言,是老舍也堅持著自己的‘絕望中的抗戰’,幽默藝術又正好成為進行思想啟蒙、文化批判的主要手段。”569
即便是在三十年代,李長之也認為,“老舍是擅長諷刺的,就諷刺表現的一方麵說,他是出之以幽默。”他在諷刺“中國人的精神上”,就“灰色的世界中灰色人物的嘴臉”這方麵,是成功的。同時,他與魯迅“所注意的對象是非常相似的,所不同的,隻在表現的作風。老舍沒有魯迅那麼轉折,含蓄,也沒有魯迅那麼有力量。魯迅在尖刻濃烈之中,表現著他的強有力的生命。但魯迅是沒有耐心的,所謂‘心裏清楚’,當然是老舍。……同是諷刺,魯迅的是挖苦,而老舍的乃是幽默。魯迅能熱罵,老舍卻會俏皮。”570
正因為此,老舍才覺有以“幽默”的方式申辯“幽默”的必要。他自然不滿一般人把“油腔滑調”理解為“幽默”,難免招來“正人君子”的“誅伐”。尤其“革命期間”,若還表現出“幽默”的“可愛”,那“總是討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與戰士視如眼中釘,非砍了頭不解氣。”可一個人的幽默是骨子裏帶出來的,“他悲觀,他頑皮,他誠實,”“還容讓人。”“看清了革命是怎回事,但對於某戰士的鼻孔朝天,總免不了發笑。他也看資本家該打倒,可是資本家的胡子若是好看,到底還是好看。這麼一來,他便動了布爾喬亞的婦人之仁,而筆下未免留些情分。於是,他自己也就該被打倒,多麼危險呢。”571顯然,老舍是在抱怨由“幽默”而受的委屈,自然也有質疑:徹底革掉了“幽默”的革命就一定是徹底的?老舍的話外音也許是,那樣的革命比之“危險”的幽默更危險。
老舍是執意要“幽默”的,因為他懂得幽默者要“憎惡虛偽、狡詐等等惡德,同情弱者,被壓迫者,和受苦的人。”“他既不饒恕壞人壞事,同時他的心地是寬大爽朗,會體諒人的。”572而且“幽默與偉大不是不能相容的。”573“一個大家根本須是個幽默家。”這裏所謂的幽默家,“是說他必洞悉世情,能捉住現實,成為文章。”574可以看出來,老舍是非要賭一口氣,不信自己就成不了“幽默”而又“捉住現實”的大家。
幽默與寫作--幽默的果
老舍寫作上的幽默是與生俱來的,甚至有時到了成也幽默,敗也幽默的程度。“我的脾氣是與家境有聯係的,因為窮,我很孤高,特別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一個孤高的人或者愛獨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觀,自十七八到二十五歲我是個悲觀者,我不喜歡跟著大家走,大家所走的路似乎不永遠高明,可是不許人說這個路不高明,我隻好冷笑,趕到歲數大了些,我覺得冷笑也未必對,於是連自己也看不起了,這個可以說是我的幽默態度的形成--我要笑,可是並不把自己除外。”575我感覺,老舍的“喜劇式”幽默運用在散文裏,是成功的,那是一種蘊滿了靈性的智慧裏的俏皮與詼諧,而一旦到了中,特別是早期的創作,就使作品的張力有所消解。“我極喜歡英國大家狄更斯的作品,愛不釋手。我初習寫作,也有些效仿他。……我隻學來些耍字眼兒,故意逗笑等等‘竅門’,揚揚得意。”576但他從來不看低幽默,因為像“英國的狄更斯……等偉大作家都一向被稱為幽默作家。”“他們的愛與憎都是用幽默的筆墨寫出來的。”577
難得的是,老舍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死啃幽默總會有失去幽默的時候,到了幽默論斤賣的地步,討厭是必不可免的。我的困難至此乃成為毛病。藝術作品最忌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效果,故意招笑與無病呻吟的罪過原來是一樣的。”578當老舍以成熟的悲劇家的姿態把幽默揮灑在裏,藝術上的拿捏也是那麼準確到位時,他創作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作品--《駱駝祥子》出現了。單就幽默來說,“一味幽默”的“毛病”沒有了,而是“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機會,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它(《駱駝祥子》)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裏硬擠出來的。”另外,老舍在語言的運用上,到《駱駝祥子》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不無自得地說:“《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言語是活的。”579
我以為,與老舍不同,他散文裏的幽默,多是輕鬆的、俏皮的,也是智慧的。或許他這時的幽默可稱得上是中國文人幽默中的一個典範,是屬於給中國人掙臉麵的那種幽默。至少當有人指責中國人不懂幽默時,我們還能說老舍是幽默的。可如果中國人的幽默裏就剩老舍了,那實在可悲。這也是老舍不願看到的,因為生活中從來不缺乏可供幽默的佐料。老舍幽默散文裏的佐料不全來自生活嗎?他打趣、針砭、諷刺的那些個人和事,都是生活本真和病態社會諸相的反照。他把它們拆散、肢解了,和上幽默的調料,放到語言的油鍋裏煎炒烹炸,盛出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技巧全在火候上。
關於老舍運用幽默語言,也就在掌握“烹調”火候上,有兩種相反的意見。一說火候剛好,調料、用油配製得當,菜肴耐讀耐看,美味可口,且極易吃上癮。心裏隻有佩服的份兒,學不來這門手藝,隻有去做回頭客。吃得多了,胃口倒也上去了。你會慢慢發現,身邊的一人一事一情一境,都是可以幽默的,或消閑,或諷刺,全在調配與火候。老舍是當然的幽默熟飪大師;二說老舍的烹調火候過了,經常故作俏皮,耍幽默,結果給人一種“油嘴”的感覺。並說幽默這東西得無意間小炒,可能會是好菜。如果刻意爆炒,就會叫人吃膩了。自然,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口味不可強求。這幽默的火候也隻有大師能掌握好。火小了,半生不熟,如哽在喉,難以下咽。火大了,又滿嘴油滑,利落了嘴皮子,卻虧待了舌頭上的味蕾,餘韻皆無。
我是極偏口老舍幽默散文的,是吃上癮的那種回頭客,隨便哪一篇,每每讀來,從沒覺得過時和陳舊,他幽默的許許多多的人和物事,有許多今天仍在生活裏徜徉。《當幽默變成油抹》、《考而不死是為神》、《避暑》、《習慣》、《有了小孩以後》、《多鼠齋雜談》等篇,怎能讀得煩呢?
老舍的幽默是無處不在的,且幽默裏的俏皮、機鋒無不閃爍出睿智的亮色。他幽默裏的自嘲,也絕不僅僅就是拿自己說事兒,而是在所謂表麵“油滑”的背後潛隱著深刻的文化內涵。比如老舍在追憶1924年抵達倫敦接受英國海關檢查時,曾風趣地寫到:“那時候,我的英文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像英語,不像德語,細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地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裏,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也把英國人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看似輕鬆的調侃,卻把他所接受的英語教育數落了一下,其實也就像今天我們很多學英語的人,在接受了多年的英語教育以後,仍然說著“啞巴英語”一樣。
老舍的幽默不但沒過時,且具有永恒的魅力和價值。他絕不是那種耍嘴皮子,賣弄搞笑那種作家,他是真正有思想、有才華,而又精通寫作之道--這點頂頂重要--的語言大師。若不諳熟寫作之道,思想、才華會憋在肚了裏爛掉,誰人能知曉。
幽默與悲劇意識--因果的宿命
令人難以想象的是,老舍居然在1957年反右開始前,當時的悲劇創作已全部“被打入冷宮”的時候,寫下了他平生唯一一篇專論悲劇的文章《論悲劇》。他認為悲劇是“描寫人在生死關頭的矛盾與衝突,它關心人的命運。它鄭重嚴肅,要求自己具有驚心動魄的感動力量”。這就與西方自亞裏士多德以還諸多哲學家、美學家所闡釋的悲劇在精神氣質上相吻合了。以別林斯基為例,他在《戲劇詩》中明確宣示:“悲劇的實質在於衝突,即在人心自然欲望與道德責任或僅僅與不可克服的障礙之間的衝突、鬥爭”,而衝突的實質則在於“命運對獻給它的犧牲品的無條件的要求。”老舍認為,是“表現人物(並不是壞人)與環境或時代的不能合拍,或人與人的性格上或誌願上彼此不能相容,從而不可避免地鬧成悲劇。”實際上,綜觀老舍的創作,他寫得最為出色的,也無不是那由人的悲劇命運所帶來的具有悲劇內蘊美的作品,像《月牙兒》母女的悲劇、《我這一輩子》巡警的悲劇、《駱駝祥子》虎妞與祥子的悲劇、《離婚》老李的悲劇,等等,都是在遵循“世界上最古的悲劇”創作的原則,“總是表現命運怎麼捉弄人,擺布人;天意如此,無可逃脫”。5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