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位大作家,都有一幅由創作精心繪製成的文學地圖,那上麵每一處不同時期的人物和地點坐標,都是解讀作家創作文本及進入其深廣的內心世界不可或缺的文學密碼。因為每一幅地圖上都烙印著那個作家不可磨滅的個性創造,它無疑承載著作家生活、戀愛和痛苦等太多層麵的現實折光。即便像哈代和福克納創造的威塞克斯和約克納帕塔法郡那樣似乎純粹的文學地名,也並非是完全虛構出來的。這裏,現實與虛構靈動而藝術地交融在一起。因此,若非以與作家心靈相契合的靈犀想象破譯這份特殊的密碼,或許就會在解讀作家作品的探幽析微中產生迷失。也許這正是文學地圖的奇妙與魔幻。

一個意味深長的現象是,作家文學地圖上的坐標原點,往往就是他度過有童年深刻記憶的地方,即是日後給他寫作帶來無盡素材和靈感的心靈故鄉。這故鄉可能是一處,也可能是多處。真實的和文學創作中藝術想象出來的兩個故鄉之間,是息息相關的。美國作家威爾第說,“事實是,與地方的生活密不可分。”“地方提供‘發生了什麼事?誰在那裏?有誰來了?’的根據--這就是心的領域。”也就是地理為文學提供了藝術想象的領域和空間。這自然是研究作家作品的另一個獨特視野。

當老舍服膺於狄更斯、康拉德等英國家,以創作之筆描畫文學地圖之初,就像許多大作家一樣,把坐標牢牢地定位在--北京--出生並度過青少年時期的故鄉;文學寫作中心靈和精神的故鄉。他從創作第一個短篇《小鈴兒》,到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處女作、長篇《老張的哲學》,再後來一發不可收連續創作的《二馬》、《趙子曰》、《離婚》、《駱駝祥子》、《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四室同堂》,最後到未完成的鴻篇巨製《正紅旗下》,除了《正紅旗下》,幾乎都是在北京以外的地方,或倫敦,或濟南、青島、重慶寫的。換言之,雖然寫作時他是在故鄉之外遙遠的異地,但他創造的文學人物和文學情境卻在文學地圖上呼之欲出。這種文學創作中自覺而自然的反照,理應成為研究者尤其是傳記作家敏銳感覺到的。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他形式獨特的《看不見的城市》裏有一段描寫:“可汗有一本地圖冊,上麵收集了所有城市的地圖:那些在堅實的基礎上築造城牆的城市,那些城牆坍塌並且被黃沙吞噬掉的城市,那些現在隻是野兔出沒,但有朝一日將出現的城市。”801美國作家梅爾維爾曾說,“在某種意義下,幾乎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旅遊指南。”

那麼,每位作家手裏的這部地圖集,是會蝕刻在曆史時間的永恒記憶裏呢?還是像人們丟棄一張廢紙一樣扔進垃圾堆?是與一代又一代讀者的文學想象同在?還是偶爾被拾起時已變得支離破碎?則完全取決於它是不是一幅導覽心靈探險的真正而純粹、高貴而藝術的地圖,並有著永恒的曆史與文化的生命力。

作家的藝術生命是靠著他的文學地圖延續著,莎士比亞筆下的斯特拉福德,雨果筆下的巴黎,狄更斯筆下的倫敦,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喬依斯筆下的都柏林,勞倫斯筆下的伊斯特伍德小鎮,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郡,等等,無不如此。當然,老舍筆下的北京也是這樣。而“老舍生命消失的那個北京西直門外的小湖--太平湖,盡管如今已不複存在,但它的名字卻會因‘老舍之死’而永遠出現在曆史的記憶中,出現在一個個執著地試圖解開‘老舍之死’之謎的研究者的筆下。在某種程度上,太平湖幾乎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地名,它儼然已成為一個曆史現場的重要角色,如人類一樣有著喜愁哀樂七情六欲。”802

§§第四章:老舍之死--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