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從反右到文革(3 / 3)

這的確使老舍感到“非常慚愧”,他也許真的後悔過,“雖然我同情勞苦人民,敬愛他們的好品質,我可是沒有給他們找到出路;他們痛苦地活著,委屈地死去。”他隻有把“隻看見了當時社會的黑暗的一麵,而沒看到革命的革命,不認識革命的真理。”歸罪於“當時的圖書審查製度”,“使我不得不小心,不敢說窮人應該造反。”當他親眼看到新中國使廣大的勞動人民翻了身,他“也明白了一點革命的道理,”便從心底“感激中國共產黨與偉大的毛主席啊!”此時此刻,重印舊作,哪有不修改成“迎合”新中國“讀者”的道理,至少要使它具有“這麼一點意義:不忘舊社會的陰森可怕,才更能感到今日的幸福光明的可貴,大家應誓死不許反革命複辟,一齊以最大的決心保衛革命的勝利!”847也正因為此,經過思想改造,他才“明白新舊社會的真正區別,並開始在自己的作品裏揭露黑暗勢力和歌頌光明。”848甚至到了1963年,為表現“祥子們”的新生,他還計劃創作話劇劇本《駱駝祥子》續集,並為此在日記本上草記下調查來的幾位車夫的談話資料記錄。

不難看出,老舍不遺餘力的刪改,使用的完全是新社會的“春秋筆法”。因為此時的“尊者”、“賢者”是勞動人民,以前把他們寫得“太苦,太沒有希望”,沒寫出他們的“造反”,849已夠老舍慚愧了,哪能再醜化他們,更不能讓他們自甘墮落。老舍覺得,“在舊社會,沒有寫作的自由,我須把一點點思想,像變戲法似的設法隱藏起來,以免被傳到有司衙門,挨四十大板。現在,在新社會,我有了寫作的自由,我必須拿出些思想教育,加強文藝的影響。”顯然,如不修改舊作,“就覺得有點對不起新社會。”850

老舍對作品進行的切除手術,分內科和外科兩部分。外科部分多是“硬傷”,處理起來相對簡單,多與在解放後上不了台麵的性事有關。像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1月的《駱駝祥子》修訂版,就將此類文字切除了四處:一是在第六章,刪除了虎妞引誘祥子發生性關係之後的一段描寫,肯定是老舍覺得不應該讓解放後的讀者把銀河中“星樣的遊戲”851再當成描寫做愛的文字;二是在第21章,虎妞死後,祥子去暗娼夏太太家拉包月。祥子對成心把傭人打發走,“下廚房還擦那麼多香水”“像香花那樣引逗蜂蝶”“引誘”他的夏太太,產生了性心理。852描寫祥子性心理活動的五段文字全部刪除;三還是在第21章,祥子因和夏太太有染得上了性病。老舍此處又刪除了兩段寫祥子原諒了自己“羞恥”行為的心理活動的文字。853四是在第23章,寫祥子到關廂外的妓院“白房子”尋找小福子,一進門就被甘心情願以當妓女為享受的“白麵口袋”“摟住了”。老舍交代“‘白麵口袋’這個外號來自她那兩個大奶。”此後刪去了一整段對她身世的描寫,直到1年老舍百年誕辰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卷本《老舍全集》時,仍未將此處“不大潔淨的語言”補上--“‘白麵口袋’這個外號來自她那兩個大奶--能一撩就放在肩頭上。遊客們來照顧她的,都附帶的教她表演這個。可是,她的出名還不僅因為這一對異常的大乳房。她是這裏的唯一的自由人。她自己甘心上這兒來混。她嫁過五次,男人們都不久便像個癟臭蟲似的死去,所以她停止了嫁人,而來到這裏享受。因為她自由,所以她敢說話。想探聽點白房子裏麵的事,非找她不可,別個婦人絕對不敢泄露任何事。因此,誰都知道‘白麵口袋’,也不斷有人來打聽事兒。自然,打聽事兒也得給‘茶錢’,所以她的生意比別人好,也比別人輕鬆。祥子曉得這個,他先付了‘茶錢’。‘白麵口袋’明白了祥子的意思,也就不再往前企扈。”854

至於手術的內科部分,切除起來倒也不十分複雜,隻是一下子空落落的,使藝術的悲劇意韻顯得有些遊離和蒼白。一是在第23章,當祥子從“白麵口袋”嘴裏得知小福子逃出妓院,上吊自殺,最後的一點希望都破碎了。老舍此處刪去了凸顯祥子最後墮落至悲劇命運的整個一長段文字:“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裏去。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麼責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麼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如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隻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裏,再也不為任何人犧牲什麼。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855

二是老舍在刪改時,一定意識到“革命者”阮明這個形象,可能極容易會被人誤解為是在影射“共產黨”,而將所有描寫阮明活動的情節全部割除。--“阮明為錢,出賣思想;祥子為錢,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子。祥子並沒作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了時候就這麼作了--出賣了阮明。為金錢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一切的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所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金錢減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錢閃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津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856從對以上這樣的文字做毫不留情的摘除手術,不難看出,老舍是能夠清醒地意識到它的思想毒素所在,一是“詆毀”了“革命者”阮明的形象,革命是為了拿津貼享受;二是“醜化”了作為勞動人民的祥子的形象,他為了貪圖幾個錢的“享受”,出賣了“革命者”阮明。難怪巴人早在解放前夕就已經認識到《駱駝祥子》在思想上的“反動”,他認為,“老舍對於革命的認識,也是‘世俗的’,將革命者看作是‘為錢出賣思想’,這正是單看現象,不明實際的‘世俗的’看法。這種‘世俗的’看法,本質上是反動的。《駱駝祥子》被批評家所稱道,但沒有從這種思想本質上的反動性予以批判,實在是怪事。”857甚至到了1980年,巴人仍不缺少同道。像史承鈞仍然認為,被老舍刪除的《駱駝祥子》舊版中第23章後半部和第24章全部,描寫由祥子性格導致他最後墮落的文字,“正是《駱駝祥子》的‘蛇足’,刪去了它,不但不會影響作品思想意義和藝術上的完整性,而且隻能是相反。”858好在並非所有的學者都會出現類似這種文學研究上的思想彎子,像前蘇聯的學者A。安基波夫斯基在1967年,正當國內的“文革”如火如荼地進行當中,即便是對老舍被斥為有“嚴重政治錯誤”的《貓城記》,他也提出了沒受中國意識形態影響的認識:“所有評價的基本點是說老舍沒有指明陷入絕境的中國社會的出路,沒能擬出一個積極的方案。但在我看來,揭露現實黑暗麵的諷刺作品中,沒有必要一定提出一個改造這個社會的方案。在果戈裏、薩爾蒂科夫--謝德林,A。奧斯特洛夫斯基,魯迅的作品中都沒有直接的美好遠景。但這決沒有降低這些作品的價值,而正是這些作者對罪惡和暴行的毫不妥協使他們進入了那個時代最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的行列。由於自己的傾向性和藝術特色,《貓城記》已接近了偉大諷刺家的優秀作品。”859這段富有真知灼見的評論同樣適用於評價《駱駝祥子》。

寫到此處,我覺得十分有意思的是,在對老舍的文本研究上,居然也遇到與老舍之死口述史相同的問題,即隨著事過境遷,連研究者的敘述都會耐人尋味地發生變化,甚至有時不經意地就帶上了“荷馬史詩”的意味。單以《駱駝祥子》新舊兩種版本中所敘寫的祥子的兩種命運結局來看,舊版中寫祥子墮落的文學藝術上的“點睛之筆”,卻成了新版中政治思想上的“蛇足”。這一方麵說明,老舍是按照新的思想觀重新塑造了祥子的“曆史”--“祥子新史”;另一方麵,卻又導致有些老舍研究者,得出他急於想從“祥子新史”中得出的結論。不論老舍,還是老舍研究者,都好像故意要讓人覺得“祥子舊史”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不過,我非常讚同施蟄存所說:“一個老舍,一個巴金,解放後都改自己的作品,我是不讚成的。為了迎合政治的需要改作品,就去掉了一個作家的身份。不過他們兩個人情況不同。……要不參加也不可能,不能不迎合當時的情況。”860老舍是把自己喻為“文牛”的寫家,他的職業是“寫”。“隻要能寫,就萬事亨通。”哪怕每天能寫一點,就有自由;什麼也沒的寫了,他“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861他“隻要在文藝上有所獲得,便是獲得了生命中最善的努力與成就,雖死不怨。”862可作為“寫家”,他又一直天真地夢想著“夢想的文藝”--“在那個世界裏,文藝將是講絕對的真理的,既不忌諱什麼而吞吞吐吐,也不因遵守標語口號而把某一幫一行的片麵,當作真理。那時侯,我的筆下對真理負責,而不幫著張三或李四去辯論是非曲直。”863

像老舍和巴金一樣執著於否定和修改舊作的還有曹禺,他把今天看來仍是中國現代話劇史上兩部藝術經典名作的《雷雨》和《日出》,貶得一錢不值,認為《雷雨》“悲天憫人的思想歪曲了真實,使一個可能有些社會意義的戲變了質,成為一個有落後傾向的劇本。這裏沒有階級觀點,看不見當時新興的革命力量;一個很差的道理支持全劇的思想,《雷雨》的宿命觀點,它模糊了周樸園所代表的階級的必然滅亡。”為與時俱進,他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解剖自己,認為自己始終跳不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那個階級的圈子,筆下的魯大海便是“穿上工人衣服的小資產階級”,是自己賣的一次“狗皮膏藥”。他自責《日出》“沒有指出造成黑暗的主要敵人,向他們射擊,那麼,隻有任他們依舊猖狂橫肆。然而,這和中國革命的曆史真實是不相符合的。”他按照政治圖解,將《雷雨》和《日出》改得麵目全非,失去了藝術的原味。正如田本相所分析的:從外表來看,曹禺對自己的藝術檢討可謂“極為痛心而徹底,而內心深處可能是一種迷茫和惶惑,隱約透露著深刻而內在的文藝思想的危機。這些,都是他當時不可能意識到的。因為,在同舊的一切大決裂的日子裏,在轟轟烈烈的運動中掩蓋了這深層意識的矛盾。”864這種矛盾或許是建國後許許多多知識分子所共同麵對的?

然而,當我通讀了皇皇19卷本的《老舍全集》之後,再來回味他寫於1944年那篇很短的散文《過年》裏的一段話,將時間抹平,而隻用它來縱覽老舍一生的生命與創作,心裏真是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甜苦辣。他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活多少年月,但我的確知道自己已經丟失了多少時間;我不能說自己的過去是塊空白,因為我寫過一些書;可是我也絕對不能否認,我曾在無益處的小事上白白的擲去了光陰,教我沒有能夠寫出更多的東西來。我後悔?一定!但是,後悔是一種可憐相的自慰自諒,假若沒有更積極的決定陪伴著,我想:我須至少不因過去的努力而自滿,把自己埋葬在回憶裏;我須把今天看作今天,而不是昨天的附屬品,今天的勞動是我的光榮;口頭掛著自己昨日的成績是恥辱。況且,昨日的成績未必好,自滿便是自棄。隻有今天的努力,才足以增加光榮,假若昨天的成績已經不壞;隻有今天的努力,才足以洗刷昨天的恥辱,假若昨天的成績欠佳。”865

因此,在對老舍解放前後,也即他“昨日”與“今日”的作品做了一番對比以後,無論在藝術還是思想上輕易得出一個什麼結論,我以為都是過於草率了。正像老舍自己在《過年》裏所寫:“曆史不隻是時間表,而也是生命活動的記錄。”866它記錄著老舍“昨日”與“今日”的文學,更記錄下他“昨日”與“今日”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