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文革與知識分子人格(2 / 3)

而且,老舍在看了揭露“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二第三批材料以後,接連寫了《掃除為人民唾棄的垃圾》和《都來參加戰鬥吧》兩文,認為胡風集團“是一夥牛鬼蛇神,為人民唾棄的垃圾!他們天天吃著人民供給的糧食,卻仇恨人民民主專政的一切,幹著顛覆人民政權的罪行。這些破壞人民事業的暗藏的反革命罪犯,應依法予以嚴懲!”885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老舍批胡風的話語方式,與他在“文革”挨批鬥時“紅衛兵”們的話語方式如出一轍:“這個集團裏,牛鬼蛇神無所不有。文藝隻是他們的偽裝,反人民反革命的勾當才是他們的‘正業’。他們很早就是蔣匪幫的忠實走狗,很早就和帝國主義國民黨特務機關有密切聯係!……胡風集團若是得了手,也就是蔣匪幫和帝國主義得了手。……讓我們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武裝自己吧,把政治警惕性提高起來,別給反革命的鬼手留一點點空子,別以為我們可以坐享太平啊,我們必須戰鬥!隻有經常不斷的戰鬥,才能有徹底的勝利!”886“痛恨你的敵人吧,學會一個愛國者應當怎樣憤怒吧,在這運動中一定要教敵人一敗塗地,永難翻身。”887

老舍當然有理由痛恨胡風。用他自己的話說,“在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純潔文藝隊伍的運動中,”他屢屢聽到“真沒想到”這句話,他也不止一次地這麼說。這是因為“咱們總是天真地以人之常情判斷反革命。”而胡風的“情理”是“吃著人民,喝著人民,而咬牙切齒地恨人民。”“胡風拿著人民給的薪資,吃得肥肥胖胖的,日夜不息地琢磨著怎麼為地主階級和蔣匪幫複仇。”888

難能可貴的是,即使胡風遭受了老舍如此的批判,當1年胡風夫人梅誌回憶起來,卻仍然表示:“胡風對老舍始終是尊重的、相信的,就是當時寫的什麼,胡風也沒有當回事。我們並不在意老舍當時對我們的批判,倒是聽到老舍自殺的消息,胡風吃了一驚,說,‘像老舍這樣的人他們都容不下!’”889

這隻能來自於胡風對於至交好友的深刻了解,胡風對老舍“一直得到的”是“‘真’的感應。”他認為,“舍予是經過了生活底甜酸苦辣的,深通人情世故的人,但他底‘真’不但沒有被這些所湮沒,反而顯得更凸出,更難能而且可愛。所以他底真不是憨直,不是忘形,而是被複雜的枝葉所襯托著的果子。他底客客氣氣,談笑風生裏麵,常常要跳出不知道是真話還是笑話的那一種幽默。現在大概大家都懂得那裏麵正閃耀著他底對於生活的真意,但他有時卻要為國事,為公共事業,為友情傷心墮淚,這恐怕是很少為人知道的。”他理解“舍予是非常歡喜交友,最能合群的人,但同時也是富於藝術家氣質,能夠孤獨的人。”他欽佩主持“文協”的老舍,“舍予是盡了他的責任的,要他賣力的時候他賣力,要他挺身而出的時候他挺身而出,要他委曲求全的時候他委曲求全……。特別是為了公共的目的而委屈自己的那一種努力,就我目接過的若幹事實說,隻有暗暗歎服包在謙和的言行裏麵的他底舍己的胸懷。”胡風甚至是能深切體會到“聽說他曾為文協落淚的心情,也可以體會到前幾個月他一再辭職的心情。”的極少數人之一。“當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需要全國的進步作家團結奮鬥的時候,如果這個責任被加到了自己的身上而不肯擔負起來,在一個求民族解放求人民解放的作家是不可能的,在舍予底為人德性上更是不可能的。但這代價是忍受生活上的困苦,被奪去創作的時間,招來一些非難和誤解……。”890

我想,一定是有了這份深深的心的相知,胡風才能在受批判過後,體會到老舍在“服從”的同時,還有“抵製”的另一麵。否則,就無法解釋胡風並不把老舍的批判“當回事”了。不是嗎?就是同一個老舍,在批完胡風之後,竟敢在“鳴放”期間的1957年1月,居然像後來被打成“右派”的許多人一樣,有膽魄提出,作家們“應該自由地寫作和批評。那樣會促進文學事業的發展。批評和反批評都不該扼殺。頭腦冷靜的討論可以更清楚地分清是非。過分的批評損害批評自身,因為真理並不讚成魯莽。從現在起,我們應該出版一切有道理的東西,而不管作家屬於什麼思想形態--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隻有坦率而公開的討論才能鼓勵不同的學派爭鳴。爭鳴的目標是發現真理;因此應該是自由的討論,給每個有話要說的人說話的機會,而且要他們把話說透。”891不過,這也正是陳徒手所說的,老舍的“放鬆、膽大僅僅限於1957年的初春,隻在那一年一瞬而過。或許在這前後他發過牢騷,發過脾氣,但是讓我們感念的依然是1957年春天老舍作為性情文人最為本色的直言,他隱秘的心境終被那年陽春攪亂,激情地漣漪了幾下。”892

同時,從1957年以前老舍在日常工作中的言談舉止,也能明顯感覺到他對一些“左”的東西還是有膽量“抵製”的。據老舍生前幾位北京市文聯小字輩的同事在“文革”結束以後的陸續回憶,“在日常工作中,老舍頗有些敢於頂著‘左’風走的舉動。使文聯的年輕女幹部因為穿了件紅毛衣,遭到無端指責,老舍在全文聯的大會上講:我就不明白!紅顏色不是代表革命嗎?怎麼穿件紅毛衣就變成資產階級了呢?!文聯有一位‘革命資曆’較久的作家,寫了部稿子,一定要聽老舍的意見。老舍依實相告:作品寫得太幹巴,缺乏文學性。這話惹惱了作者,她麵孔嚴肅地說,我的作品就是不要月亮、星星、樹呀草呀花呀的,我們無產階級不欣賞那些資產階級的情調!老舍見對方如此態度,也嚴肅起來,說:那就不要拿給我看,我就是‘資產階級’,我喜歡太陽,也喜歡月亮星星,還親自種花養花!市文聯的一位秘書長,是專抓‘政治工作’的,一次,他向老舍問起對作家汪曾祺的看法,老舍說汪是個難得的人才,對方拉長了臉,指出看問題必須先看政治、看‘本質’!老舍也沉下臉毫無動搖地講:我認為,從哪個方麵看,他也是個難得的幹部!”893

但漸漸的,老舍的小“抵製”,變成了大“服從”。1957年6月至9月,中國作家協會陸續舉行了27次黨組擴大會議,“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老舍先後共參加了20多次作家們的辯論會,他“感謝作家協會黨組給我這種機會,使我受到永難忘記的教育。”894他在《個人與集體》的發言中,批判“丁玲在作協與文藝界裏麵,破壞團結,搞小集團。”是“惟我獨尊的惡霸作風。”“丁玲的行為不但自絕於作家,也自絕於人民,除非她馬上低頭認罪,悔過自新。”他勸丁玲不要再“花言巧語,不老實交代問題,僅作抒情的獨白,企圖以美好的修辭,聲淚俱下的做派,邀得大家的惋惜與諒解。……說真話吧,隻有挖淨你的個人主義的根子,洗清你的靈魂,你才能看見社會主義。”最後,老舍感謝作協黨組邀請他參加黨組擴大會議,使他受了教育,通過丁玲罪行的具體例證,看清了“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怎樣是社會主義的障礙。……我希望丁玲改過自新,我切盼作家們都時刻不忘:不是把個人,而是把社會主義集體事業,擺在第一位,才能誠心誠意地接受黨的領導,使文藝事業蒸蒸日上!”895

在作協黨組第十三次批判“丁陳”的會議上,老舍再次真誠地表態:“我自己無黨無派,可是我愛共產黨,我愛黨,正如我的老哥哥(他沒有什麼文化)那樣愛黨,不是由理論出發,而是由於我們看見黨給我們帶來了光明與幸福。”896

老舍的這篇發言透露出這樣一個細節:“有一次馮雪峰同誌指著我的鼻子,粗暴地批評我的作品。”雖然老舍當時表現出來是“接受批評,沒有鬧情緒”,但他心裏肯定是極不舒服,極不痛快的。馮雪峰是黨派到作協的領導,怎麼能對一個如此愛黨的老作家做出“那樣粗暴的申斥。”而遙想當年“馮雪峰同誌來到重慶,我們須向潘公展遞手本,簽名保他的有我。其他三個保人都有靠山,我沒有。雪峰若是跑了,我得入獄。”897

老舍想不通,他希望看到,“一切作家都該以誠相見,爽爽朗朗,見麵,親切握手;談起來,大家都說真話,不背後嘀嘀咕咕。”898但事實遠非如此。其實,他早就知道有人對他不大敬重,認為讓他當作協副主席是把他“抬得太高了”。正像老舍說的,他的確“不是在這裏表功”,而是讓人們不要忘了,他在重慶為團結作家曾經有怎樣的付出。“當初,重慶成立作協時,因怕張道藩搶作主席,所以根本不設主席,而隻設幾個部長,掌管會務。”實際負責的是老舍。他一方麵要應付張道藩,另一方麵要團結大家。“我雖然沒鬧革命,但張道藩隨時可以把我送進監獄。”可以感覺到,深感受了委屈的老舍把心都掏出來了,“我不是向上爬的人。”他在重慶作了許多團結作家的工作,解放後從沒以此為資本邀功請賞,主動爭取當作協副主席。同時,他表示“作家最大的資本應當是幹淨的靈魂,組織作協的目的之一是團結作家,我在重慶團結過作家,我有資格當作協的副主席。”“當然,不讓我作副主席,我也不會造反,叫我作理事,或隻是會員,全無不可。”可當了副主席之後,老舍確實“為作協作了許多事,特別是招待外賓”。而且,外賓在他家裏吃飯,他送外賓小禮物,“都沒向作協要過錢。”平日也從不爭待遇,“沒上過北戴河、頤和園。”“剛剛回國時,我需要薪資,這二年收入好轉了,我一再向周揚同誌表示停止給薪。我既拿薪水,就不該再向作協要求什麼。”老舍無意向那些不如他作得好的黨員作家們示威,隻想剖白一下自己的心境。“我情願作義務黨員,對一切人歌頌共產黨。”“希望大家團結得更好、更廣,作家、藝人都親親熱熱的,彼此幫助,成為一家人。”899這當然同時表明,老舍心裏是有數的,他對那些“不大敬重”他的人,也是有看法的,隻是“抵製”的方式是老舍式的。

但在看過《老舍全集》不為尊者諱,照單所收的老舍寫的那些批判文章以後,發現這種諷刺加幽默的老舍式批判,可能更讓被批判者哭笑不得。他的方式也並不都是以前聽有些人常說的,用的多是溫和、輕描淡寫的詞句。比如,他在1957年9月28日在北京國畫界反右派鬥爭大會上發言,說徐燕蓀“既是畫家,也是惡霸。”他還借陸定一的話強調,“要狠狠地鬥爭右派,狠狠地改進工作,狠狠地改造思想!”900

另外,看得出來,老舍對發言是做了準備的,批判時並非無的放失。以他1957年9月17日在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擴大會議上的發言為例,他認為“右派”分子,雖已“節節敗退”,但“反黨小集團還未完全崩潰,徹底認罪。”他聽了“右派”們的檢討,覺得他們“必須端正態度,學會忠誠老實。”他把丁玲的檢討稱為“藕斷絲連法”,羅烽的“拿手好戲”是“編纂檢討詞典”,陳明則是“話無內容,而隻仗著表情,虛張聲勢。……他第一次發言時,張牙舞爪,頗似黃天霸。第二次發言時,他改為愁眉苦臉,好像頗有悔悟。”比如批判丁玲,應能夠感到,老舍平時對丁玲的“優越感”是看不慣的,至少要煞煞她“狂傲”的銳氣。“丁玲一向看不起我們,今天依然看不起我們。她的優越感使她在交代自己的罪過的時候,還想向我們示威,叫我們看看她怎麼心細如發,會作文章。她若是不能忘了她的狂傲,忘了自己的麵子,就不會忠誠老實。”他還特別提醒:“各反黨小集團的男女老少,必須老老實實地把心靈中的垃圾傾倒淨盡,重新作個幹幹淨淨的人!”901當然,這同時也完全可以理解為,老舍是真心地希望犯了錯誤的丁玲,能夠改變自身的缺點,洗心革麵,重新做人。難得的是,老舍的批判是給人留有餘地,不是一箭封喉地趕盡殺絕。那樣,倒真不是老舍了。

不過,從有些被批判者在事後的反饋看,對老舍式的批判還都是理解和接受的。以老舍批判吳祖光為例,“反右”開始以後,老舍為批判吳祖光而寫的《吳祖光為什麼怨氣衝天》,一開篇就表明:“當我看了有關他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材料之後,我很氣憤,覺得過去認識他真是對我的一種侮辱。”“侮辱”這字眼已經用得夠激烈。在列舉了吳祖光過去是怎樣“把自己偽裝起來,玩弄兩麵派的手法”的具體事例之後,呼籲“同誌們,不能溫情,要警惕啊!”“吳祖光,你這個‘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以前沒有出路,現在更沒有出路。”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