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曆史,單就知識分子而言,無外乎是要那段曆史不被“淡忘”,更不要“重演”--“‘紅學家’俞平伯,帶著妻子,在河南信陽東嶽鎮上,為幹校蓋房撮麻繩。年近七旬的作家巴金,在上海文聯幹校運糞水。……美術家蔡若虹、華君武和美學家王朝聞,在團泊窪被大家稱做‘蔡華王’(菜花王)。電影理論家鍾惦棐、劇作家吳祖光、戲曲史家張庚、畫家丁聰,都在團泊窪當過‘糞夫’。學者錢鍾書、吳曉鈴,在河南信陽燒過鍋爐。……”1014

湯因比曾發過一連串的設問:“曆史能給我們一些關於我們前途的信息嗎?如果它能給出,它的主旨又是什麼呢?它為我們指出了一個不可阻擋的消亡趨勢嗎?對這個我們僅僅叉起雙手等待,順從這種命運而不能通過我們的努力而避開或改變這種命運作為我們能夠做的最好的方法嗎?或許它提供給我們的不是某種確定性而是某種可能性,僅僅是未來的可能性?選擇二者之中的‘可能性’,對我們而言,這種現實的不同是巨大的,因為它非但不能使我們消極地等待,我們將會被喚醒而行動起來。選擇二者之中的‘可能性’,曆史的教訓不像占星術家的占星術,它應該是航海家的地圖。這個地圖能夠向一個有能力用它的水手提供比他盲目航行時避免沉船的更多的機會,因為它給他提供了標有岩石和暗礁的航海路線,如果他有能力和勇氣使用它的話。”1015

不過,無論如何,回憶成為一種曆史中的文化無疑是有益的。因為它是和曆史意識緊密聯係在一起。“回憶保留或使過去曆曆在目,以至於它對現實生活也大有幫助。它把過去當作一種體驗展示出來,使當前的生活關係變得更好理解,使未來成為可以期待的。……然而,回憶總是間接地,有時也會直接地與未來聯係在一起;因為隻是為了將來之故,過去才會成為現實的或者說人們把它想像成現實的。曆史意識是回憶的一個複合的表現。在曆史意識中,回憶的經曆關係會變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具有批判力,越來越可以被拓展。”1016

然而,若單憑一個具有唯一指向性的似乎真實可信的口述史回憶,就草率地得出結論,往往使學術研究顯得異常脆弱。這裏再僅舉一個小例子,吳伯簫曾在1978年寫過一篇《作家教授師友--深切懷念老舍先生》。他在描述老舍於1939年參加北路慰問團到延安時,耳聞目睹了解放區的嶄新麵貌,更對中國共產黨傾倒折服。因此,他與毛澤東碰杯時,由衷地讚歎道:“毛主席是五湖四海的酒量,我不能比;我一個人,毛主席身邊是億萬人民群眾啊!”1017要論及老舍與中國共產黨的血肉聯係,這自然是再好不過的“記憶”依據。但仔細一分析,應明顯是吳伯簫在用1978年還在使用的對毛主席的話語方式--“五湖四海”、“億萬群眾”,來“遙記”1939年的“曆史”。我在老舍研究中,時常有這樣的困惑。正如關紀新在談論《太平湖的記憶--老舍之死》一書時所分析的,它一方麵是“文革”的眾生相,另一個方麵,它也是一個民族劫後的心態錄,後者可能更重要。1018

作家是社會人,無法也不可能完全擺脫現實環境,孤立於政治之外。熱心的作家,更不可能不顧人間冷暖而隻管自家吟風弄月。問題是要有良好的政治體製,能夠容許所有的人都能自由地表達心願,作家尤其要能說出他心裏要說的話,而不必隨著政治力量的主導而進退。作家應該有自由自主的空間,沒有這一點點自由,作家也就沒什麼可貴了。1019其實,這不正是老舍在1957年寫的《自由和作家》裏提出來的嗎?而那時,這樣說的作家、藝術家何止老舍一人。

毫無疑問,對老舍要從多元的立體視角來審視。讀老舍那些優秀的作品時,每每想到這樣一位一個世紀也出不了幾位的傑出作家,最後竟是這樣一個悲劇終局,總禁不住潸然淚下。但又一想,老舍在“文革”初期去世或許是一個完滿的人生句號呢。雖然1949年以後他寫過一些批判文章,不能說保持住了“晚節”,畢竟他沒有像陳寅恪那樣,以“沉默”應對意識形態的一切,但卻有幸避免了如果活下來可能會在“文革”中做出不堪想象的事情。即便老舍九死一生,在“文革”之後能重新拾筆,但有誰能保證老舍不會像晚年路翎一樣,昔日的才華已消失在九霄雲外。誠然,做這樣的推想,顯得過於冷酷了。

英國藝術史家貢布裏希指出:“人們對藝術的認識永無止境,總有新的東西尚待發現。麵對偉大的藝術作品,似乎每看一次便呈現一種麵貌,它們似乎跟活生生的人一樣莫測高深,難以預言。那是它自己的一個動人心弦的世界,有它自己的獨特法則和它自己的奇遇異聞。任何人都不應該認為已經了解了它的一切,因為誰也沒有臻於此境。也許最重要的是:我們想欣賞那些作品,就必須具有一顆赤子之心,敏於捕捉每一個暗示,感受每一種內在的和諧,特別是要排除冗長的浮華辭令和現成套語的幹擾。由於一知半解而引起自命不凡,那就遠遠不如對藝術一無所知。誤入歧途的危險確實存在。”1020

對曆史的認識,難道不是這樣嗎?!它常讓我想起並深深歎佩美國漢學家保羅柯文所睿智指出的:“在所有把過去加以神話化的具體例子中,重點都不在於過去確實發生了什麼事,而在於它被後人為自己的目的而如何加以重新塑造。神話化的過程是:認定過去中某特定的主題,把它簡單化,加以誇張和渲染,直至變成今人力量的源泉,足以使現在和過去強有力地相互肯定,互相印證。被利用的主題可能是真實的曆史過去的一部分,但也可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