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無疑是個沉重的話題,這個事件所提供的文化思想內涵早已遠遠超出了一個著名文人的自殺。反省、思考“老舍之死”,也不僅僅是分析老舍自殺帶給人們的啟迪,更重要的在於透過“老舍之死”來折射反思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心靈思想進程中某些原生態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對今天的知識分子同樣是重要的。采寫“老舍之死”的初衷,正是想探尋挖掘一點原生態的東西出來。
記得許多年前,當然今天來看,已經是“曆史”了,但願不會有人質疑我這僅僅是曆史的“文本敘事”。那是在做“老舍之死”口述史采訪時,一次,去北大,在中文係的辦公室裏采訪完錢理群,心情愉快地騎車沿未名湖無目的地瞎轉悠,不想竟與在後湖畔散步的季老不期而遇,便上前拜見,征得同意,馬上掏出錄音機,就坐在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順便對季老做了短時采訪。時間不過一刻鍾,卻在我心靈上留下了永遠的震蕩。在談到知識分子麵對政治的選擇,也即使知識分子“身體政治”的問題時,季老問:“這個你懂不懂,我不知道。”我說:“我懂,也知道。”季老凝神望著遠方,以平緩而略帶沉重的語調說:“你不一定全懂,你太年輕。”該懂的不懂,不光對年輕人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忘記曆史可能會重蹈覆轍。這也是為什麼季老希望像“文革”這樣一場最野蠻、最蠻橫,最沒有人性的鬧劇,在中國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但老人沒有把握,他說:“如果不接受這個教訓,我不敢說“文革”不再出現。野蠻的水平,不講理的水平,隨意說是說非的水平,恐怕要超過上一次。“文革”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個恥辱,一個偉大的民族幹下這樣的蠢事,真是難以想像的。”1021
蘆葦叢生,充滿野趣的太平湖填平了,舊址上建成了北京地鐵總站。一代文豪老舍先生悲劇人生終點的地方,成了城市交通命脈地鐵的始發站。如果“老舍之死”能在某種意義上真正變成人們開始美好生活的起點,太平湖倒也可以安息。但每個人的心中保留哪怕一小塊太平湖的蘆葦,並不是有害的。老舍和太平湖已是一不可分的整體,成為曆史的永恒記憶。每天乘地鐵的人們,恐怕沒誰想過地鐵是由老舍殉難的地方的吧。到了蘋果園當然就是終點了。這樣單調的周而複始的輪回,難道還會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而悲劇往往就是在麻木盲然的輪回中發生的。這樣的教訓還不慘痛嗎?人們按照規定好的路線去擠一趟車,出了事故就是整體的悲劇。因為車一旦開起來,就會到站才停。而“文革”這趟車是到站也橫衝過去,直到出了軌,車毀人亡,釀成了民族的大悲劇。車上人死得很多,有的連名姓都沒留下。老舍幾乎是眾多文化死難者中最特殊的一個,人們記住了他。可據說直到今日,在太平湖舊址,連個老舍殉難的碑誌都沒有。我們切不可把自己心靈裏的太平湖填平,切不可忘記“老舍之死”,至少乘坐地鐵的時候,腦子裏不要一片空白。采寫這麼個沉重的題目,我是想盡一份綿力,努力把老舍之死做成一頁活的曆史。
可是,英國作家卡萊爾說:“曆史是一真實預言的手稿,任何人都不能充分解釋。”1022我本來就不想解釋什麼,隻想像英國曆史學家屈維廉所說:“每一部真實的曆史都必然會通過它對於事件的具有人性和生命力的表述,促使我們記起,過去既是像現在一樣活生生的,又是像將來一樣捉摸不定。”1023
列文森說:“企圖靠詳細敘述過去,或展示它的遺產來保存傳統,這雖然不能使傳統永恒不變,但確實使它保存了下來。當文化發生變化而成為曆史意義時,曆史上的文字記載就成了對健忘了東西的一種特殊記憶,現代中國曆史上這種健忘是如此之多。”1024若從這個角度把我“老舍之死”的口述史采訪與學術研究,看成是在以“一種特殊記憶”對“這種健忘”所做的掙紮,不為過吧。
湯因比在1973年論及中國曆史時,說過這樣一段話:“如果中國人真正從中國的曆史錯誤中吸取教訓,如果他們成功地從這種錯誤的循環中解脫出來,那他們就完成了一項偉業,這不僅對於他們自己的國家,而且對於處在深淺莫測的人類長河關鍵階段的全人類來說,都是一項偉業。”1025他還指出:“人生存在於時間的深度上;現在行動的發生不僅預示著未來,而且也依賴於過去。如果你故事忽視、不想或磨滅往事,那麼你就會妨礙自己現在采取理智的行動。”1026
最後,我想套用老舍在未完成的長篇《蛻》裏一段話來結束本書:曆史畢竟不是夢做成的。曆史是血淚的凝結,珍藏著嚴肅悲壯的浩氣。悲劇的結局是死,死來自鬥爭;經過鬥爭,誰須死卻不一定。大中華的生,大中華的死,也許能在“老舍之死”中找出點真消息。1027
§§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