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火車嗎
如果仔細去看,兵營在所有當過兵的人一生的旅程中,確像一個碼頭。兵們從這哩上岸,駐步,作長久的停留,然後,又從這裏下船,各奔東西。
每到秋天的時候,中土麵對一批批退伍的老兵,總有種站在碼頭上送別親人的惆悵感。為此,中士幾天內心裏都是沉甸甸的。和他一起入伍的同年兵已被他送走了,剩下他一個真正算作老兵了。他在荒灘上放羊的時候,有時會有種孤單感。一回到營區,雖然中士很少和兵們在一起相處,卻有了群體感,那種隻屬旅人的來而複往的心態就平靜了下來。
這種平靜往往能維持很長時間,甚至一年,一且到了老兵又要退伍的時候,中士的心裏又動蕩不安起來。這一次,中士要送走的將是比他晚入伍的兵們,他們在中士眼裏曾一度是以新兵的形象存在著,現在他們也要離開這個碼頭了,他這個老兵還要在這個碼頭堅守多久?
中士這幾天早早地就把羊群趕回了中隊,趁還沒開飯的工夫,在中隊營區裏走來走去,這裏看看,那裏瞅瞅,最多的時間是去各個班轉,和那些將退伍的老兵說上幾句話。中十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中士回來後,不足清理羊圈就是梳理那一大堆用來給羊過冬的幹草。他總能把幹草碼得像軍被一樣整齊。今年的幹草垛還零亂地堆在羊圈旁,中土從旁邊走過,像沒看見似的。為此,司務長都提醒過中士幾回了,說要派些人幫中士把幹草碼起來。中士總是說不急,等草幹透了再說。
秋天的暖風已經把幹草裏的水分榨得夠淨了,那些綠裏透黃的幹草在溫熱的陽光下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中士在草堆前走來走去,草的香味跟隨著他蕩來蕩去,他呼吸著股股清香,卻沒有要動草的意思。
終於有一天,中士自發地喚來幾個老兵,把幹草堆碼了起來,像往年一樣整齊,用梳子梳過似的。幫中士碼草的老兵們奇怪,中土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幹這些活的,他一高一低地瘸著,忙乎出一頭汗水也不要別人幫忙,今年中士有點反常,他是不是厭倦了放羊?從中士對羊群那份細致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有絲毫的厭倦,夜間的自衛哨發現,中士最近比以前更勤快地每晚要到羊圈去幾次,一會給羊加些飲水,一會兒又添些夜草。
中士的舉動也引起了中隊幹部的關注。中隊長還沒有來得及找中士談最近的情況,中士倒先找中隊長了。
我要退伍!
中士是這樣對中隊長說的。
為什麼?中隊長一驚,急道,你的傷殘批複沒有下來之前,中隊確定你繼續留隊服役。
中士平淡地說,我不想要評殘批複了,這樣一年一年地留著,對中隊是個負擔。
什麼負擔不負擔的,你別動退伍的心思,隻要我當一天中隊長,就得給你解決了問題才放你走。
中士從中隊長無法改變的語氣裏讀出了一種堅定的硬度來,他軟了下來。
中隊長趁機對中士說,你最近有點反常,如果是為退伍的事,就趁早打消念頭吧。我也知道讓你放了兩年羊,很辛苦,等老兵走了,找個新兵換下你吧。
中士強硬地說,不叫我走,我還放羊吧,隻是……
你說吧,中隊長用鼓勵的目光望著中士,說,有什麼話就說,你一直工作得都很認真,我們很信任你的。
中士就說道,中隊長,能不能組織退伍的南疆老兵去看一次火車?
中隊長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這是什麼話?組織去看火車,這話傳出去會成大笑話的。
中隊長,中士認真地說,南疆人大多沒見過火車,現在火車通到喀什了,鐵路離咱營區就20多公裏,去看看真火車也算沒有白出來當一回兵。
中隊長打量了一下中士,說,中士你是想家了吧,這火車一叫,誰心裏都動了。這樣吧,你四年了沒回一次家,我批你的假,你回去探家吧。
中士說,我是說這些老兵中有些還沒見過火車,我探不探家不重要,他們退伍時不走喀什,就沒機會見到火車了。
退伍走的路線是支隊定的,中隊長說,這個我沒法更改,但我可以接受你的請求,組織老兵去鐵路邊看一回火車。
真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中隊長說,不過,中士,你還是探次家吧。你這種情況,回去一次看看也好……
中隊長說不下去了,他為自己沒能力催上麵盡快批下中士的傷殘證明而自疚。
中士站著沒吭氣,來來回回地在地上走著。
中隊長望著中士一高一低晃動的身影,那些從窗口鑽進來的秋陽,像金黃的沙子撒向中士的身上,被中士一高一低的肩膀撞得四處亂濺,有一些飛進了中隊長的眼裏。他的眼睛澀澀的,湧起一股股酸水。他強忍著,半天才說,我命令你探家,明天派人接下你的工作,後天你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