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緋紅色的夢(1 / 3)

吳副師長坐在躺椅上。

絳黃色的太陽沉進西邊山巒中去了,留下一抹緋紅色的彩雲。愈往邊緣,愈淺,愈淡,漸漸,和淡藍的天空融彙成一體,微妙而和諧。遠處,鬱鬱蔥蔥的山峰,深厚、幽黑、遼遠和神秘;一簇一簇野草一株幾株白樺,點綴著開闊的黃沙地——也都蒙著層神秘而微妙的色彩;再近,一條寬寬兒又淺淺的非河非溪的流水帶,分布的卵石、突兀的峭石和淺淺的流水也都泛著紅霞。

傍晚,一個緋紅色的世界。

沐浴著彩霞,吳副師長斜倚在躺椅上,兩手伸開,浮著靠背,兩腿自然、鬆軟地從椅上垂下,腳剛好垂到地皮,既不用它來撐地,也沒有懸空,若即若離,給人一種飄飄然、悠悠然的感覺。他望著那美麗的緋紅的雲霞,目不轉睛,嘴巴緊緊抿著,眉皺著,眼神十分專注,一絲不苟,一動不動……

一陣晚風,掠起那雲霞,輕的似柳絮,柔的如絨毛,美的比彩練,細的象絲紗——一條緋紅色的彩帶,在空中飄舞、飄舞……

漸漸,那彩練,擴展了,彌漫了,消散了。那深黛的、淺綠的樹,銀亮的水,黃橙的沙地,全都罩上了一層緋紅,包括那軍綠的躺椅,和那銀發飄拂的暮年人……

融入了,融入到那緋紅色的彩雲之中……

三個月前,愛人突然地離他而去了。

他把骨灰萬分謹慎地護送回老家墓地安葬。許是旅途勞累吧,許是失去愛妻的痛苦吧,一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的精神動蕩,疲憊過後,他寂寞了。好像世界上什麼都不象有,那堅實的山,深遠的山,沸騰的軍營,莊嚴的創作室……都飄到九霄雲外,隻留下一片空白——象一場十二級狂風,九級地震過後——他的精神一片空白,難以填補的空白,由於空白而深感孤獨,寂寞,甚至虛無。他失去了寄托,依傍,精神大廈在傾倒……他想喊,想叫,想哭,想鬧。他要把這空虛的網撕碎,他要使山河依然——從空中回到地下。然而,他不得……

愛妻,逝去了,事業中止了——第二部長篇輟筆了。“愛的升華”——那是與她合寫的。可如今,怎麼“升華”得上去呢?她去了……

“愛人、事業、事業、愛人……”他呼喚著,撲向壁上鏡框。拿手抹著,輕輕拭去鏡麵的浮塵。嗬,愛情,神聖的東西!失去了,永遠失去了。他準備把鏡框掛回原處。他艱難地移動腳步。她永遠不複存在了。那微笑,那麼為肉、甜蜜、惹人心醉……永遠不存在了……他捧著,走著……突然,他的雙腿失去了控製,他跌倒了。鏡片破碎了,那親切而又美麗的笑,破碎了,信念破碎了,隻留下一張相片,一片空白,他也……

他固執地沒有住進醫院。那裏太嘈雜、紛亂。雖然寂寞,他卻需要絕對的安靜。平安而寧靜。雖然,這反過來加重他的痛苦,然而,他需要寧靜……他在設法喚動心靈,在尋找沙漠的綠洲,海洋中的島嶼,山穀裏的小路……

嗬,那“愛的升華”……

一個白衣使者——風度翩翩的白衣使者,飄進了他的房間。她叫麗麗。清晨,嘹亮的軍號,在軍營上空回蕩的時候,她便來到他的房間,端尿盆,倒痰盂,拖地板,擦玻璃,服侍他穿衣、端飯。然後,打針,煎藥,……咯得、咯得的高跟皮鞋,均勻而清脆地敲擊著錚亮的地板,給這幾乎窒息的病室,帶來了新的節奏,新的旋律……金幣的門窗打開了。陽光灑進來。嗬,又是那緋紅色的,緋紅色的。是雲?是霞?不,那是夢,緋紅色的夢……

她是誰?

警衛班玉潔?電話室白莉?打字員魯娟?不,不,都不是。她是誰?是……那是說呢麼?會標,緋紅色的會標——“周大海、丁麗麗同誌結婚典禮”,嗬,那熱烈的掌聲,歡快的笑語,那兩張綠軍衣映襯下紅撲撲的笑臉,會紅撲撲的,象燃燒的雲霞,那麼美……是半年前吧?他還曾為他們祝辭。講的什麼?“為部隊現代化貢獻青春”,“做比翼鳥自由飛翔”?不,他說“祝你們恩愛,幸福,白頭到老”。怎麼,講錯了?那新娘子為什麼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兩口兒恩愛、幸福有什麼不對?笑什麼?瞧她,多麼得意!對,那是得意的,不,幸福的笑……那俊俏的臉兒,竟也紅了,一片鴻運燒上臉頰……那幸福的笑,含羞帶嗔的笑,不,那是甜蜜的笑……真的是她?沒去西湖旅遊?沒去泰山覽勝?卻跑來侍候他,一個日暮垂年的老人,不,一個下肢癱瘓的殘廢。那年輕人做什麼去了?穿四個兜兒,是個排長吧,又回到那沸騰的連隊了?哦,那沸騰的連隊……那幸福的新娘子……飄來了、飄進來了。是雲?是霞?是緋紅色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