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葡萄樹
母親住在一樓,後麵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母親在院子裏養了幾隻雞,還種了一棵葡萄樹,葡萄樹藤狀的枝蔓由一個高大的木架支撐起來,如同一張綠色的大網,籠罩了大半個院子。葡萄架下的空間也被母親充分利用起來,這裏是她給雞們鍘菜、拌食料的地方,靠牆處還堆放了許多雜物。我曾動員母親將雜物中一些太破舊的東西扔掉,可她總舍不得。
因為葡萄樹不耐寒,又是果樹中天生的“小兒麻痹患者”——不能像蘋果樹那樣站立起來,母親侍弄葡萄樹自然要花費許多精力。比如每年在天冷以前,必須將葡萄蔓從支架上慢慢取下,然後盤起來埋到土裏過冬,這樣才不至於被凍死。由於這棵葡萄樹結的葡萄不怎麼甜,顆粒又小,呈紫色,我多次勸母親放棄栽種它,說想吃葡萄可以到市場買,而且一年四季都能買到。可母親說,葡萄樹栽種多年了,挖掉它太可惜,即便不結葡萄,到了天熱時還能乘個涼。
有一年秋季,大約是10月中旬的一天,母親給我打電話說,她這些天身體不太好,讓我回去把葡萄蔓從支架上取下埋好,以確保過冬。當天下午我就去了母親家,才得知她患了重感冒,已在床上躺了兩天,床邊的櫃子上擺滿藥包。看到母親憔悴的樣子,我頓生愧意,心裏翻騰起許多酸楚。
說起來,母親的經曆頗為坎坷。1969年,正值“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之際,一場“下放”浪潮,將母親和我們弟兄仨拋回到陝西農村老家,以葡萄樹的方式紮根於故鄉貧困但溫暖的泥土中,頑強地生存。
環境能夠改變人。回到農村不久,性格潑辣的母親就當上生產隊的婦女隊長。每天,雞叫頭遍她就起來了,先透旺昨晚封的爐子,往上麵擱放一盆豬食,當掃完前後院子並喂了雞,盆裏的豬食已冒開熱氣,她用右手食指試了試豬食的溫度,覺著剛合適,就端到後院的豬圈倒進食槽裏。豬的“早餐”頓頓不誤,而母親拉上架子車出門時,不過是從爐子旁側的洞洞裏摸出一個幹饃帶上而已。
村裏人都砌這樣的土爐子,表皮用泥糊得光光的,主要是給豬煮食、燒開水用,有時也用它熬玉米粥。爐子一側專門做了一個小方洞,晚上臨睡前在裏麵塞幾個黃麵饃,第二天早上摸出已烤得黃橙橙的,咬在嘴裏一片脆響。這幹饃或剩飯便是村裏人的一頓早餐。我正睡著,總能聽見母親的吆喝回蕩於村子上空,時近時遠,這是她在喚婦女們上工。男隊長的吆喝比她晚幾分鍾。
記得有一次,我惹母親生了很大的氣。正值麥收季節,母親她們兩人一幫用架子車從地裏往曬場拉運麥子,一連幾天累得腰酸腿疼。一天中午,她抽空回來做飯時,發現水缸底朝天了,當時哥哥還未放學回來,弟弟尚小,便“貓——貓——”地喚我幫她到村頭去抬水。平時,她總一個人去擔水。因實在累得不行,就想讓我幫她抬一桶水先用。當時我正和村裏的娃們在鄰居家門口鬥蛐蛐,因我逮的幾隻蛐蛐,大半被對方的蛐蛐咬敗,正氣惱著,便置母親的吆喊於不顧。母親一手提桶,一手拿著木棍來找我。我看她來了,竟拔腿就跑,母親也正在氣頭上,拿了木棍追趕我,眼看追上了,我還在跑,母親一氣之下,就將木棍向我扔過來,斜飛而來的木棍,打在我右眼眉骨處,頓時血流了出來。我哇哇大哭起來,母親趕忙把我摟在懷裏,一邊喊說誰讓你不聽話,一邊掏出手帕捂住傷口,而我倔強地不讓母親管,母親急了,強行把我往醫療所拉,我掙紮著,母親就哭著說,我娃聽話,是媽不好,媽不該打你。我看母親哭了,才隨她到醫療所去包紮了傷口。事後母親說,你這娃咋這麼強呢!咋這麼不懂事呢!
是啊,那時,我太不懂事,不知道體諒母親的難處,難怪母親總愛說這句話:“娘的心長在兒身上,兒的心長在石頭上。”
10年後,母親帶著我們返回甘肅,從此就丟掉工作。為了維持生計,她當了臨時工,在父親單位燒鍋爐,一張寫滿疲憊的臉被彌漫的濃煙和噴濺的火舌烤成黑紅顏色。
我原以為自己參加工作後,就會減輕壓在母親肩上的生活重擔,可並不是這樣的。上世紀90年代, 經商風刮起的時候,母親又“下海”了,她駕駛鋼絲床的船,駛進那片艱難多於收獲的“海域”,掛起從西安調來的服裝,像升起一麵麵彩色的帆,為家裏捕撈幾尾僅可充饑的“魚蝦”。
母親也真命苦。妻子生下孩子剛一周時間,忽得急症住進醫院,她又不得不接過嗷嗷待哺的孩子,替兒媳把“月子”坐完。從這以後,小家夥就“粘”在母親身上,寸步不願離開,晚上也要和母親睡在一起。夜間,她時而給孩子喂牛奶,時而端尿,沒有睡過安穩覺。
妻子出院後,母親又出外擺攤,披星戴月。一天中午,我實在不忍心她靠吃幹饃充饑,買了碗麵端去。她吃了,卻嘮叨個沒完:“今天沒掙一分錢,還花錢!”
家裏的生活逐漸好轉後,母親卻得了膽囊炎。患這種病是要忌口的。她的飲食依然很簡單。平時我們看望她時,她總要炒一桌好吃的菜,可她隻吃素食,而把雞鴨魚肉不時地往兒子、兒媳和孫子的碗裏夾,說,你們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