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長歌3(1 / 3)

秋天的蕎麥花

患了幾天病,初愈後,妻就動員我和她一起去跑步,以增強體質。我們住在市郊,居住小區西麵是一片廣闊的農田,如果不偷懶的話,到那裏跑步確實是一件愜意的、有意義的事情,因為不僅可吸吸新鮮空氣、鍛煉身體,還可真真切切領略一番田園風光呢。而住在樓房林立、車來人往的城裏的人們,是很難與大自然如此親近的。所以,我欣然接受了妻的建議。從此,在早晨跑步的人群中,就多了我們夫妻倆的身影。

時令已進入秋季,田野裏的一條條麥地早已被翻耕,據說它們已分別被兩個單位征用,準備修建樓房,所以,空出的麥地沒有像往年一樣種植麥子,幾場秋雨下過後,生命力頑強的草就趁機長出來,稀稀疏疏給條狀麥地點綴了些新鮮的綠色。先熟的玉米棒已上市了,我看到這裏的田野,被空閑的麥地隔開的玉米林,這裏一塊、那裏一片整齊地聳立著,玉米林裏垂著紅色纓須的快要成熟的玉米棒清晰可見。蟋蟀等昆蟲高一聲低一聲、遠一聲近一聲的叫聲依然能夠聽到,隻不過那叫聲由熱烈變得舒緩,尾音似乎拖長了,帶點倦意和幽怨。就在這樣空曠的,但不乏生機的田野裏,我看到一大片一大片農作物開出白色的花,既醒目,又顯得沉靜。這是什麼農作物?跑步中,我好奇地問妻。妻的娘家有好幾個親戚在農村,她對農事比較熟悉。妻告訴我,是蕎麥開花了!一聽這話,一種親切的情愫倏然泛湧在我的心裏,這感覺就好像突然遇到在暗中幫助過我而我一直未能謀麵的恩人!我趕忙停下腳步,走到地邊,俯下身,仔細地端詳蕎麥花的模樣:這是一種極為細小的花,成團狀聚攏在莖杆的頂部,每朵花五瓣,單層,粉蕊,花團中,已零星結出尚顯嫩綠的子實——三棱狀的蕎麥。更奇特的是,過了幾天,當我們再次觀賞蕎麥花的時候,那一片片如雲似雪的潔白竟轉變為粉紅色,那暖人的色彩,為日漸蕭索的秋天塗抹了一層亮色。

是的,我對蕎麥是非常熟悉的,因為它曾見證過我人生中的一段重要經曆。

我曾在糧食單位工作,上世紀九十年代,糧食市場開放,單位的經營開始走下坡路,在看不到希望的情況下,我停薪留職(三年後買斷工齡),自己在西郊開了一家糧油店維持生計。賣的糧食中就有蕎麥麵。蕎麥麵含糖量較低,最適宜糖尿病患者食用。當地人還常用蕎麵做風味小吃,比如做蕎麵糅糅、蕎麵攪團等。現在,城裏人把大魚大肉吃膩了,不管進一般飯館還是大酒店,必要點一份蕎麵糅糅或蕎麵攪團,然後佐以醋和油潑辣子調製的蘸汁吃,特別爽口、筋道。就連蕎麥殼,也能派上用場呢。在我小時候,我就看到母親把黑色的蕎麥殼洗淨、曬幹,然後用來裝枕頭。聽母親說,蕎麥殼性涼,睡覺枕蕎麥殼枕頭,不僅鬆軟、舒服,又不容易上火。然而,蕎麥有諸多實用價值,對人類的奉獻可謂鞠躬盡瘁,無怨無悔,但那時,我在讀書過程中,卻很少見到有詩人、作家寫過蕎麥和蕎麥開的花,他們隻醉心於歌頌富貴的牡丹和像少女般迷人的水仙等名貴之花,大概是因為開在鄉下的蕎麥花太微小,其產量又很低——太不起眼吧。在我銷售的糧食中,蕎麥麵也隻是作為補充品種的小雜糧來賣的。後來,我終於讀到日本著名作家栗良平寫的小說《一碗清湯蕎麥麵》,我才為默默無聞的蕎麥感到些許欣慰。《一碗清湯蕎麥麵》講述的故事並不複雜,但十分感人:大年夜,開在北海道的一家夫妻麵館,正要打烊的時候迎來母子三人,三個人卻隻要了一碗清湯蕎麥麵。老板夫婦沒有歧視他們,依然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並且對他們非常尊重。第二年大年夜,他們又來了。從他們的談話中老板夫婦得知,原來母親之所以拚命工作、緊衣縮食,是為攢錢還清丈夫生前欠下的巨額債務。此後,每年除夕,老板夫婦都會專門留下那張“幸福的桌子”等他們到來。但是,直到14年後,這家人才再次來到北海道。那位母親的長子告訴老板,是這碗清湯蕎麥麵支撐他們一直生活下來,現在他們已還清債務,並且挺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光。

那時,我也正處於人生的低穀。白天,我用自行車給人送麵,有時還要肩扛一袋麵粉往住在七層樓的顧客家裏送。晚上,我堅持寫作,渴望用手中的筆改寫自己的命運。怕我把生意做虧了,年逾花甲的母親成為我的得力幫手,她每天早出晚歸,費盡口舌,有時由於一連幾天生意不好,神情焦慮,使我不免心生愧意,正如我在一篇散文裏袒露的心跡:“每當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我的心便像承受鞭子的抽打,不禁為自己的平庸無能羞愧起來!不是嗎?如果我有出息,能幹一番大事,何以會勞母親挑起生活的重擔,經受人生的顛簸?”不久,妻又下崗了,使我本來經濟基礎就薄弱的家庭,再次麵臨嚴峻的考驗。好在妻很能幹,在一位同學的幫助下,她在距我開的糧店不遠處擺了一個野攤子賣麻辣燙。所謂野攤子,就是搭一個簡易帳篷,可以隨時拆除。當時,附近已有一家賣麻辣燙的攤點,而且生意不錯。妻把攤子擺出後,近半月時間幾乎沒有生意,尤其這種情景最令人難熬:眼看夜已深了,人家那個攤點,食者喧嘩,爐火閃閃,而妻守候的帳篷內卻冰鍋冷灶,無人光顧,從外麵看,燈光隻把妻孤單的身影映在帳篷上。為此,妻幾近失去信心,淚花在眼眶裏打轉。有一天傍晚,狂風大作,帳篷被吹得東倒西歪,像在波峰浪穀間搖晃的小船;鍋蓋被風吹落,如鐵環沿路滾動。聽見妻的呼喚聲,我趕忙跑過去幫她去扶撐竿,與狂風展開搏鬥。然而,風力太大,其中一根較細的竹竿被折斷,緊接著,帳篷歪倒了,將我和妻連同桌凳遮蓋在裏麵。“我不做這生意了!”忍耐已久的妻哭喊道,她白淨卻顯憔悴的臉上,綴滿淚花。等她的情緒穩定後,我勸慰說:“咱不能當逃兵,隻要堅持下去,我不信競爭不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