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長歌4(1 / 3)

被傷害的麻雀

現在,我還是能夠看見麻雀的,不多,就那麼零零星星幾隻,它們跑到城裏覓食,先是落在臨街的樹上觀望,吱吱喳喳議論著什麼。當街上來往的行人稍一“斷流”,出現空擋,就迅速飛落到人行道上或店鋪前,尋找、啄食一些它們認為能吃的東西,比如一顆米粒,城裏人隨手丟棄食品袋時從裏麵濺出的麵包渣。它們行動敏捷,警惕性很高,每有人走來,距離還很遠,也會呼啦飛起,重新回到樹上,等待新的時機。它們的羽毛呈土灰色,總給人一種風塵仆仆的感覺,但也讓我感到親切,因為這種顏色與西北黃土山塬的色調是相近的,或者說是吻合的。

應該說,與那些花枝招展、養尊處優的籠養鳥相比,麻雀的命是苦的,它們是鳥類中的打工族,一年四季奔波在外麵,沒有穩定的棲息地,土色的羽毛被風吹亂,被雨雪打濕,還得靠自己用喙梳理,靠自身的體溫暖幹,接著繼續飛翔,覓食,在動蕩的歲月中生兒育女。但也因此,麻雀的生存能力很強,不僅能適應春夏秋冬任何一個季節,而且南方、北方,不管哪一片土地上,都會留下它們清晰的爪跡。

然而,說實在話,在以前,也就是在我孩提時,我對麻雀沒有產生過這樣深的理解,甚至我和村裏的孩子們傷害過它們,用它們滴血的屍骨滿足過自己垂涎的食欲。

那年月,我咋那麼壞呢,簡直是凶殘的殺手。記得每次給豬、羊割草時,我和同行的豬娃、牛娃他們都要抽空向河邊的青蛙、蹦跳的螞蚱、甚至飛行迅速的蜻蜓下毒手的。捕捉青蛙有專門用具,即一根長竹竿,竹竿的一頭綁紮著一個用粗鐵絲製作的小鐵叉。手握竹竿,在河邊躡手躡腳搜尋,一旦有土黃色或翠綠色的青蛙從河裏遊到岸上,便悄悄靠近,然後對準了,猛地一刺,就將青蛙紮住 ,收竹竿往下取光滑、肥大的青蛙時,這家夥由於忍受不了疼痛,不停地在蹬腿、抽搐,就是不會發出一聲慘叫。螞蚱好抓,不一會兒,狗尾巴草細長的杆上就能穿一串。誘捕蜻蜓最費時間,是那種酷似直升飛機的個大、翠綠的蜻蜓。夏天,正是蜻蜓繁殖的季節,不時會有“疊”在一起的一對蜻蜓從我們的眼前飛過,透明的翅膀經陽光一照,閃爍出掩藏不住的喜悅。這時候的蜻蜓,警惕性很差,是下手的好時機。當發現一對交尾的蜻蜓棲落在草叢裏一動不動後,便繞到它們後麵,屏息靠近,用衣服猛一捂,這一對正在度“蜜月”的蜻蜓就被捕獲了。為擴大戰果,我們還會以雌蜻蜓作“誘餌”,用線拴住,遙控它轉圈兒飛,引誘雄蜻蜓“上鉤”。

“戰利品”積累得差不多了,我們又忙一陣子,比如收集幹樹枝呀,剝青蛙的皮呀,等等,這才圍坐在一起點燃一堆火開始“野炊”,升騰的煙縷中散發出焦醒味兒。青蛙肉最好吃,細嫩,爽口。螞蚱、蜻蜓腰背部那點肉,有股草腥氣,且不經吃。

現在輪到說麻雀了。在我們這些“劊子手”麵前,麻雀的命運同樣悲慘。那時,我總認為麻雀是壞鳥,因為一到麥子、稻穀成熟的季節,它們就會成群結隊地去偷吃父老鄉親的勞動成果。為嚇唬它們,村裏人要用玉米稈或稻草綁紮許多草人,分布在莊稼地裏,並將這些草人裝扮成農民的模樣,“頭”戴一頂破舊的草帽,“手”攥一條白色的塑料帶,借助風力不時揮動。剛開始,草人嚇退過麻雀的進攻,但久而久之,麻雀們好像識破了這種伎倆,竟敢置草人於不顧,在黃燦燦的莊稼地裏撒著歡兒“會餐”。

所以,當我們偷襲麻雀時,便會領略到一種複仇的快感。夜間,麻雀喜歡在樹林和屋簷下投宿。我邀約幾個彈弓打得準的夥伴,拿上手電筒、布袋,趁麻雀們熟睡之機,將它們圍剿。一個晚上能打死幾十隻麻雀。現在想起來,這真是太過血腥的場麵,你想想,麻雀把腦袋埋在羽毛裏正做夢呢,一道手電光突然照過來,接著,“嗖”一聲,一顆石子被彈弓發射出去,穿透樹葉,或進入麻雀藏身的椽縫,不偏不斜,擊中麻雀暴露在外麵的腹部或腦袋,那一聲淒厲的慘叫,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聽起來是怎樣驚心啊。

吃麻雀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爆炒,一種是將麻雀整個用泥裹了,放在火裏燒烤,約半小時就烤熟了。吃的時候,將幹硬的泥團敲開,剝掉粘滿羽毛的泥皮,一個肉色紅潤的“烤全雀”便呈現出來,然後,撕扯腿、肋骨、翅膀,蘸鹽嚼食,所剩髒腑,扔之。

成人後,隨著閱曆的加深,也看了一些書,才漸漸意識到屠殺麻雀是一種多麼無知、殘酷的行為。事實上,麻雀功大於過,一年四季,它們以食昆蟲為主,吃糧食的機會不是很多,有關專家對此已有考證。據說國家也已把麻雀列入保護範圍,算是給麻雀平了反。

屠格涅夫寫過一篇《麻雀》的文章,對麻雀為救護從樹上跌落下來的幼鳥而向一隻逼近的狗撲衝時表現的勇敢,表達了他由衷的敬意。“它是猛撲下來救護的,它以自己的軀體掩護著自己的幼兒......可是,由於恐怖,它整個小小的軀體都在顫抖,它那小小的叫聲變得粗暴嘶啞了......”作家細膩地描述,字裏行間流淌著真摯的感情。顯然,他是把小小的麻雀作為一個心中有愛的生命來尊重、謳歌的。

可是,我曾經是怎樣對待麻雀的呢?想起自己對它們施加的種種暴行,我不免愧疚起來。

野鴿

西北多山,也多野雞、野鴿。有時偶去稍微偏遠一點的山上,遠遠就能聽見飛竄在草叢裏或灌木中的野雞短促、沙啞的叫聲。當地人把野雞也叫“呱啦雞”。野雞比家養雞稍小一點,雌的周身土色,很難看。雄的羽毛斑斕,尤其還長著長長的多彩尾翎,非常漂亮。在我們這裏的鄉鎮、甚至市郊集市上,經常有農民出售被打死的野雞、野兔等一些小野生動物。和野雞相比,野鴿的陣容顯得更為龐大、壯觀,它們喜歡過集體生活,經常是數十隻聚在一起,以山嶺、田野為家,或飛,或落,有時則跑到山路邊覓食,每有車輛駛來,它們就呼啦一聲飛起,飛向繚繞著淡紫色霧靄的山穀,翔姿輕盈、優美。野鴿被露水洗亮的羽毛看起來很幹淨,和當地山區種植的一種叫胡麻的農作物盛開的細小花朵的顏色一樣:純藍,不含一絲雜色。一大群野鴿棲落在哪裏,哪裏就仿佛波動著一泓藍色的、寧靜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