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上盛開的黃色花朵
我見過藍色、淡粉色或白色的牽牛花。
我見過盛開在三四月的雪白的梨花、杏花和粉紅色的桃花。
我也欣賞過種植在戶外的牡丹、芍藥、月季等花瓣肥厚、色彩豔麗的花朵,特別是月季花,香味非常濃烈。
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些花朵,而是一種在農田裏生長的藤蔓上盛開的黃色花朵。具體說,農人種植的這種藤狀植物,能夠結出被作為蔬菜食用的瓠子,瓠子的前身就是一朵呈喇叭狀的黃色花朵。我不知道橄欖球狀的瓠子真正的名字叫什麼,我們這裏的人就這樣稱呼。
我在故鄉農村生活了很長時間。春天,我到農田裏給豬羊割草時,先是看見藤蔓寬大的葉片間開出一朵朵黃花,不久,我又發現藤蔓上結出拳頭大的小瓠子,它們翠綠,身上萌生出一層細密的茸毛,頭“戴”一朵即將枯萎的黃花,就像怕見人的小姑娘似的,躲藏在葉片下麵,不肯露麵。到了夏季,瓠子長大了,農人就將它們摘下來拿到市場去賣,然後再將留在地裏的藤蔓用鐵鋤挖斷或直接連根拔出,扔到地頭或路邊,任其自然幹枯、腐爛。
但是,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路過農田的時候,發現蜷縮在地頭、路邊的藤蔓上麵,竟又開出零星的黃花,花瓣上麵綴滿秋天晶瑩的雨珠。
10多年以後,當我在異鄉的田野邊散步的時候,又多次遇到過類似畫麵。直到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植物也是有感情的,你看,這些被拋棄的藤蔓,盡管被迫脫離了與土地的關係,卻依然不忘自己的職責,要拚盡最後一絲氣力開出黃色的花朵,回報土地以含淚的微笑。繼而,我還想到,這些藤狀植物的生命力是頑強、柔韌的,雖然它們紮在泥土裏的根被強行割斷,但時間要徹底摧毀它們並不容易——那些悄然盛開的花朵,就是它們與時間抗衡時高舉的不屈不撓的旗幟!
藤蔓上盛開的黃色花朵,美麗而憂傷。
麵對它們,我不禁想到:自己不也是一根藤蔓麼,被命運之手從故鄉的土地上連根拔出,拋向異鄉的路上,時常閃現在我腦海裏的關於故鄉、關於童年的記憶,猶如盛開的黃色花朵,在默默訴說著眷戀的情懷。
因此,我要對故鄉說,其實我並沒有遠離你,你就在我的身邊,在我心跳的地方。
因此,我要對幫助過我、愛過我的人說,盡管我們不再並肩而行,不再牽手,但你們的好,你們的情,也如那藤蔓上盛開的黃色花朵,時常綻放在我的懷念裏,以一種不會隨時間的流逝而褪色的溫馨,撫慰著我寂寞的心靈。
甚至,我覺得,我淋過的雨,浴過的風,享受過的陽光,親吻過的雪花,正在呼吸的空氣……天地間凡是親近、滋潤過我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永久的芬芳。
甚至,我還覺得,當我的生命一截一截枯萎——離開這個世界,我種植在生活中和文字裏的眼淚和微笑,也會以藤蔓上盛開的黃色花朵的形式,柔和地閃現在一些人對我的回憶裏……
一根麥草串起的鄉情
被收割的麥子,經過打碾脫去顆粒,就變成麥草。
農人將鬆軟、柔韌的麥草聚攏起來,或在房前屋後,或在曬場上摞成垛,似是給麥子的生命曆程打了一個圓圓的句號。其實,麥子走到麥草這一步,並不是意味著它的生命已結束。相反,那圓圓的麥草垛,是麥子實現另一種價值、完成另一個使命的新起點。
魯迅先生稱讚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農村人都知道,牛所吃的草,是包括麥草的,他們經常將新鮮的麥草鍘碎,拌以青草、食料喂牛呢。至於人們喝牛奶的時候,是否會想起麥草,這是人們良心上的事,你可以想不起來,但並不能否認麥子這種從頭顱到身體的奉獻,該有多麼徹底。
直到今天,城裏人還有一到割麥時就去麥地裏拾麥穗、收集麥草的習慣。因為麥草是生火的最好柴禾,做每一頓飯都離不開它。
現在,我用來寫作的紙張,也是用麥草做的,薄薄的紙張鋪展開的是麥子潔白、高貴的靈魂。
因此,如果說,人類至今還與土地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係,那麼,麥草就是其中最柔韌的“絲"了。麥草在你不經意中,將你記憶的碎片串起,勾起你的思鄉之情。
我住在市郊,這裏距農田很近,時不時會觸景生情的。特別是在麥收時節,麵對農人們揮鐮割麥的場景,我的思緒就會飛回到故鄉,飛回到童年時代。
我怎能忘記那些銘刻在腦海裏的畫麵呢:當黃燦燦的麥子呼喚鐮刀的時候,麥地裏歡叫的蟈蟈也在呼喚村裏的孩子們。於是,我們在幫助大人們抱麥捆的間隙,便會躡手躡腳去捕捉身穿翠綠色“馬甲”的蟈蟈。而用來裝蟈蟈的海螺狀的籠子,就是用麥稈編的。我們將蟈蟈裝在造型精巧、色澤鮮亮的麥稈籠裏提回家,或掛在樹上,或掛在屋簷下,家家戶戶頓時便沉浸在蟈蟈用翅膀彈奏的顫顫的、響亮的樂曲中了。整個村莊所感知的寧靜,因而就有了一種此起彼伏的節奏。這時候,從地裏回來的大人們,在蟈蟈們演奏的樂曲中,麵帶笑意談論著收成,那種愜意的感覺,就像在割麥間隙猛喝了一罐涼茶般舒坦、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