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長歌5(2 / 3)

在這段綴滿汗珠的日子,平時被冷落在一旁的曬場,一夜之間變成播放快樂的舞台:一捆捆麥子鋪展開來,任由蹦跳的拖拉機在一圈一圈碾壓,在分娩般的陣痛中,完成麥稈與麥粒骨肉分離的告別儀式。這一道程序結束後,大人們將麥稈清理到一邊,或直接摞成垛,然後將麥粒彙集成堆,開始揚場,即用長柄木鍁,一鍁一鍁鏟起麥粒拋向高空,形成一條條優美的弧線,讓吹來的風將麥衣帶走。這大概是大人們最開心的時刻,他們赤裸著古銅色的腰背,仰起黑紅的臉,沐浴在亮燦燦的麥雨中,盡情享受著收獲給他們帶來的喜悅和欣慰。

村裏的孩子們呢,則在高高的麥草垛上玩“攻碉堡"的遊戲,麥草垛蓬鬆、光滑的脊背上,不時爬上滾下孩子們亮晶晶的笑聲。

如今,在許多農村,人工割麥已被收割機取代。但是,不管動用什麼技術,麥子還是麥子,麥草垛還是要高高摞起——它像留在季節肚皮上的胎記,不會輕易消失。

麥子被收割後,留下的麥茬,孤零零地廝守著疲憊而空曠的麥地。不知為什麼,每當我看見它們——麥子與土地的最後維係,在犁鏵下被一一割斷的時候,我的心裏就會萌生一縷淡淡的憂傷。

大地無邊,糧食燦爛

與其說我喜歡到縣上去,還不如說我喜歡乘車在山塬上漫遊的感覺。在西北,縣城一般都坐落在山溝或兩山夾擠的窄長的川道裏。而從我所居住、生活的平涼市到各縣城,必要翻山、越嶺、過塬。當車輛從國道312線拐向南邊的山塬、水泥堆積的城市在身後逐漸陷落的時候,掙脫水泥牢籠的視野立即變得開闊,繼而,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便漫過全身。山塬上,天高地闊,梁、峁、溝、堖,於凹凸中展現出黃土的層次,跌宕出黃土的韻律。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那些層層旋繞的梯田,它們猶如一張張巨大的唱片,播放著一支關於隴東人勞動的頌歌。朵朵白雲在湛藍的天空散步,湧動的羊群在塬畔、溝邊吃草。農人手扶木犁吆牛耕地。拖拉機載一車人去鄉鎮趕集……這些山塬上獨有的畫麵,被我倚窗一一欣賞著,鬱悶的愁緒逐漸就煙消雲散。

今年10月初,我又乘車去了一趟靈台縣。這個小縣城非常寧靜,在縣城南邊,有逶迤的山,有廣闊的麥地,水波清亮的達溪河從其間流過,在河邊吃草的牛羊,它們靜謐的身影倒映在河水裏,是一幅多麼迷人的畫啊,縱然是丹青高手,也難畫出其靈動的意境和神韻。如今,就不說在大城市,即便在小小的平涼城,也很難見到麻雀了。我們每天從早到晚聽到的,是車流卷起的刺耳的噪音,是滾滾人流攪起的飛動的塵埃。而在靈台縣城,每到黃昏,當夕陽給城西的建築塗上一層金輝,街邊一棵棵高大的樹上就會聚滿不知其數的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啼鳴不休,於聒噪中又讓人能聽到一種溫馨與和諧。是啊,如果縣城人不純樸,不善良,心懷殺機,這些大自然的歌手敢來此聚會嗎?敢以樹為家,彼此暢談一天奔波的艱辛和收獲的快樂嗎?敢在樹葉哼唱的輕柔的歌聲中,安恬地沉睡一晚嗎?

去這個縣城,必要經過什字塬。據說,什字塬是繼慶陽董誌塬之後的第二大塬,塬麵廣闊、平整,望不到邊。剛剛抽綻出葉芽的麥苗,把毛絨絨的嫩綠向天邊鋪展開去,在幹淨的陽光照耀下,閃爍出耀眼的翡翠樣的光澤。因此,在塬上,即便到了暮秋,你也不會感到蕭索。白楊樹黃亮的葉片和柳樹暗綠的葉片被風吹落到麥田裏,不過是在柔軟的綠色綢緞上點綴了些“花瓣”。

然而,我又清醒地意識到,靠天吃飯的農人,他們播下的希望,未必就會長出預期的收成。哪怕麥苗順利穿越嚴冬的風雪,步入抵達成熟的道路,眼看抽穗了,灌漿了,泛黃了,農人在不時察看蒼天臉色的時候,一顆心還會懸在擔憂裏,七上八下的,不能夠踏實。在我的記憶中,平涼各縣幾乎年年要遭遇幾次雷雨和冰雹天氣,全市每年因雹災造成經濟損失上億元。去年5月,我曾以記者身份隨市上領導去靈台縣獨店鎮慰問受災群眾,我看到,被冰雹襲擊的麥地,像被壓路機碾過一樣,果園一片狼藉,殘枝敗葉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麵對如此慘景,我深深體會到農人種糧之不易,麥子從萌芽到成熟之不易,把麥子從地裏收到糧倉同樣不容易,每一個環節都浸透了農人的血汗!有古詩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但這首詩的內涵,你必須當一回農人才能夠真正理解。我有一位朋友,他家就在靈台縣農村。他好賭,一坐到麻將桌前屁股就挪不動了,好多年戒不掉賭癮。有一年夏季,他回鄉幫家裏割麥,看到白發蒼蒼的父母親還是用鐮刀割麥,不解地問母親,何不叫收割機來割麥?因為當時農人請收割機割麥已很普遍。母親回答,請收割機割一畝麥子要50元錢,她舍不得花這個錢。聽了母親的話,他愧疚得真想抽自己的耳光!心痛得在滴血!想自己平時在賭場上一輸就是數百元乃至幾千元,而母親卻精打細算過日子,甚至在農忙的關鍵時候也舍不得多花50元錢讓機械代替人力,讓自己歇息一下。他作為兒子,有何臉麵麵對父母親那結滿老繭的手,那布滿皺紋的被太陽曬黑的臉!他痛哭了,然後拿一把鐮刀衝進麥地,發瘋般地割起麥來。一整天他不吃不喝,就隻知道割麥,一任淚水和汗水混合的液體衝刷著他的靈魂,此刻,對他來說,似乎隻有強體力勞動,才能把他從沾染的惡習中拯救出來,才能使他的一顆浮躁的布滿灰塵的心,在麥子神聖的光芒中得以洗禮和淨化,然後從虛空中落回到堅實的大地。朋友說,自那以後,他就徹底戒掉賭癮,並懂得如何去親近土地,孝敬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