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長歌6(1 / 3)

逝者的影像

讓你記住的,往往是那些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也許他們在活著時不知道會被你銘記,

但你卻充當了一塊會走動的緬懷他們的紀念碑。

我的父親16歲時就告別了我的奶奶,走出西安市三橋鎮一個叫南河村的老家,到甘肅參加工作。1969年,在“下放”浪潮中,當父親送母親和我們兄弟三人回到南河村的時候,我已經5歲了。而我第一次見到的奶奶,也已是一位70歲的老太太。印象中,她身著黑布做的大襟棉襖和大襠棉褲,褲筒下麵用一條布帶紮著,紅薯樣的小腳,穿著一雙精巧的尖頭黑布鞋,走起路來顫顫微微的。

奶奶家是村裏的大戶,兒女多,一大群孫子孫女擾得她心煩,她手拿一把小笤帚,不是罵這個,就是攆那個。我那時和奶奶的感情似乎比較淡,我混在一群娃娃中玩耍,到她跟前去的時間很少。

但是,有一天,大概是下午三四點,大人們都下地幹活了,大院裏很安靜,陽光暖暖地照在我們的臉上。這時,奶奶出現在她和伯父伯母住的一座門檻很高的房屋門口,腳沒有跨出門檻,一手扶門框,一手搭在眼睛上方,眯著眼,很吃力地向在後院玩耍的娃娃群裏瞅。我無意中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奶奶朝我笑了,露出隻剩下兩顆牙齒的牙床,然後偷偷地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到她跟前來。我遲疑了片刻,就怯怯地走了過去。到了奶奶麵前,她啥話不說,伸出幹枯的右手抓住我的一隻手,把我領進那座空蕩蕩的房子裏。平時,我怕進這座房子,因為客廳裏靠牆擱放著一口棺材,壓得房裏的光線更顯幽暗。奶奶拽著我拐進她居住的一間小屋,我頓時有種陷入夜晚的感覺,過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逐漸適應了散發淡淡黴味的黑暗。

奶奶神秘兮兮的,要幹什麼呢?我心裏想。這時,我基本能看清奶奶瘦小的身影,她背對我爬在一個老式木櫃跟前,慢慢地揭開櫃蓋,一隻胳膊探進去,就從裏麵分兩次抓出3個柿餅和幾顆水果糖,塞進我的雙手裏。我正要跑出去,她趕忙把我拉住,讓我把糖果裝在衣服口袋裏,叮嚀我不要讓別的娃娃看見。等我裝好了,她笑著說:“這是奶奶專門為我娃留的。”說著,用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頭。

沒過幾年,奶奶去世,辦喪事那幾天,設在大院的靈堂前麵,跪滿了穿孝服的人,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著,可我怎麼也掉不出一滴眼淚。在農村,似乎有這種看法,誰為亡故的老人哭得越厲害,說明誰越有孝心。所以,為我的不哭,母親在哭喊間隙,沒少拿眼睛瞪我。於是,我就努力回想奶奶生前的樣子,想著想著,忽然想起奶奶那天下午偷偷給我柿餅和水果糖的情景,不免動起情來,鼻子一酸,便哇哇大哭起來,而且哭得特別傷心。

如今,立在奶奶墳頭的墓碑,早已被蔓生的荒草掩埋了吧。但是,那年那天照在我臉上的明亮的陽光,還有奶奶偷偷給我柿餅和水果糖的畫麵,卻並沒有因時間流水的衝刷而變得斑駁、模糊,相反,它們猶如浸入顯影液裏的黑白照的底片,被衝洗得越來越清晰,將我幼年時在那個貧寒的年代感受到的一抹亮色和些許暖意,一直延續下來,供我在懷想中追憶、品味。

時常浮現在我記憶的,還有一位年輕朋友英俊的臉。

他叫杜崇良,是我妻弟的同學。他喜歡寫詩,經常拿來自己的習作求教於我。那時,他和幾位同學組織的文學社像一顆生命力極強的種子發了芽,長出青青的葉。他們還自辦了名叫《黃土魂》的油印刊物。在他的邀請下,我參加過幾次他們的文學聯誼活動,地點就在他家。大家互看稿件,談讀書心得,交流創作體會,最後把收集到的稿件,選質量較好的發表。每期《黃土魂》都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出來的。他的同學都叫我“老師”。當我談自己的創作經驗時,大家睜大眼睛,認真地聽講,像小學生。由此可見,他們怎樣在迷戀著文學。

後來,他的同學,有的考上大學,有的參加工作,文學社自然解散了。而文學卻成為一個未做完的美麗的夢,留在他們的記憶裏,或許還會勾起他們對往昔那段浪漫時光的懷念。 他呢,不願呆在家裏吃閑飯,就騎上自行車,穿街走巷,收購舊書刊,然後拿到學校門口或街頭賣,企圖靠自己的勞動所得,減輕壓在父母肩上的生活重擔。

再後來,他做起服裝生意,雖不再寫詩,但我們的友誼之樹,已生長得根深葉茂。我忘不了他身穿黃大衣,天不亮就跑到廣場為自己、也為我家在郊區的母親占攤位的情景。春節,正是銷售旺季,他總要在大年初一給我拜年。有時,他從西安調回適合我穿的衣服,就向我推薦,自然是調價,我要加點路費他也不肯。我得病住院,沒有告訴他,但他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第二天就來看我。他父親在這個醫院的中藥房工作,他托父親找主治大夫,對我予以關照。

而我,一直關注著他的生意,有時抽空到他的攤點聊聊,希望他有大的發展。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被疾病撂倒在病床上,再也沒有站起來。他得的是尿毒症。聽很多人說,患此病無異於判了死刑。我多次看望了他,我不相信這是真的。然而,當我發現他的神情越來越憔悴的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使我悲哀得說不出話,我甚至怕去他家了,怕看見他那張曾經充滿朝氣如今卻日漸蒼白的臉。最後一次去看他,他已消瘦得不成樣子,顴骨突出,眼窩凹陷,臉色蒼白如蠟。他說他剛做了“血透”,即把全身的血液從一個胳膊上抽出,然後通過一個儀器過濾血液裏的毒素,再從另一個胳膊輸進身體裏。他說他簡直受不了了,他快變成了冰塊,因浸透骨髓的寒冷而不住地在病床上打顫,像電擊一般。可憐的朋友,他才25歲,生命正值花季,我眼看著他一點一點陷入死亡的沼澤,卻不能把他拉住。

崇良對我說,等病好後還要做生意,搞批發、辦公司……然而,不到半月,病魔還是奪走了他的生命。他母親哭著對我說,崇良臨死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多想活下去……”一句看似簡單的話,道出他對生之渴望,他是帶著怎樣的遺憾和痛苦離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