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個年輕或年老的人去世的消息，我時常聽到，有時路過城裏某個地方，還會看到誰家辦喪事設在樓房外麵的靈堂，聽到聲聲嗩呐的嗚咽，但由於死者與自己沒有什麼瓜葛，其死訊像飄落到地上的紙錢，如一縷掠過湖麵的風，顯得很輕飄，不會在我的心裏造成多麼大的震動。但是，當死神把我的這位朋友從我身邊拉走的時候，我的心同時也被深深地揪扯痛了，以至很長一段時間，我鬱鬱不樂，沉浸在對他的回憶中。
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盡管小城的廣場已改換了舊有的模樣，變得闊大而富有現代氣息，可每次路過這裏時，我還會想起他身穿黃大衣守著攤位賣貨的情景。有時在街上遇見以前文學社的朋友，和他們握手寒暄之際，在我的潛意識裏又會閃現出崇良那張白淨俊朗的笑臉來，心情陡然增添幾多感傷。
頑強的記憶，就是這樣以一種容器的形式，將我們之間的友情貯藏起來，並借助時間的力量，將它醞釀為酒，供我在人情日漸淡漠的環境，獨自酌飲，禦寒取暖。
因此，我想，當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最能夠紀念他（她）的，不是那些質地考究的雕圖繪畫的墓碑，而是因了一份感動牢牢地銘記住他（她）的活著的人——這些活著的人，以自己的記憶為他（她）另立起一座更具有內涵和生命力的紀念碑。
老五
老五是我幾年前開糧店時認識的一位農村回族青年，家在平涼市崆峒區白廟鄉，有30多歲。他開的“臨夏大餅”店與我開的糧店相臨。周圍老板們給他起了個綽號：超生遊擊隊隊長。別看他年紀輕輕，卻是4個孩子的父親。有人曾問過他，咋生這麼多娃？他答曰：大娃有先天性殘疾，生了第二個男娃後，他還想要個女孩，結果老婆一下生了倆，還是龍鳳胎。
老五和父母“另”開後，家裏的經濟一直很拮據，這大概是孩子多造成的。當有人戲謔他是超生遊擊隊隊長時，他一臉無奈地說：“這一輩子要給兒女拉長工了！”
不過，看上去老五倒是很樂觀的樣子，他白淨的皮膚，常戴一個同樣白淨的回回帽，性格開朗,對人有禮貌，用我母親的話說，老五的嘴很甜。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台顯舊的小錄放機，早上，他在一個很大的案板上揉麵的時候，必要把這台錄放機立在案板一角，播放節奏感很強的流行歌曲。這時，他擺動的身體，便與那歌曲的節拍應和在一起，猶如舞蹈般，頗為有趣。
有一段時間，有人在對麵菜市場空出的場地，懸掛起球型轉燈，用一長串蛇皮袋圈出“舞池”，開辦了露天舞會。一到晚上，總有不少男女攤販們前來娛樂，鬧騰起一片歡樂的氣氛來。不甘寂寞的老五也成了舞會的常客。他舞姿嫻熟，人緣好，一時竟被那些賣菜的年輕媳婦或姑娘所簇擁，令其他男士羨慕不已。
老五為人正派，但不知誰竟編造了他和某某女人好的緋聞。不久，老五的媳婦就抱著一歲的孩子找來鬧事，我注意到他白淨的臉上出現幾道血痕。從這以後，有好些日子，老五的媳婦就守在老五跟前，有時也洗一洗衣服，但更多的時候，她抱著小孩在門口轉悠，每看見穿著時髦的城裏女人走過，眼睛就直了，顯出一種癡相，繼而抱怨老五不關心她，沒給她買件像樣的衣服穿，還說嫁給老五真是倒了黴。老五正忙著，時而把麵團分成小塊揉做餅子，時而把懸空的木棍一頭壓下去，吊起發燙的烤餅爐蓋，翻看餅子熟了沒有，一直不吭聲。被媳婦說得不耐煩時，猛地吼一聲：“咱是農村人，咋能跟人家城裏人比？”
冬季的一天早上，老五擺出那台錄放機，剛把舞曲一播放正要工作時，不想那歡快的舞曲竟若怒了媳婦，她一氣之下把錄放機摔在地上，氣得老五臉頰通紅，和媳婦爭吵起來，嚇得孩子哇哇大哭。隨後，媳婦發瘋般抱著孩子奔出門店，攔住一輛“麵的”回了遠在北塬的娘家。沒幾天，有人給老五捎話說，孩子患感冒引發肺炎。當老五借了些錢趕回家把孩子送往醫院時，由於耽擱太久，孩子醫治無效死了。為此，老五的“臨夏大餅”店關了幾天門。他重新開門營業時，我見他鬱鬱寡歡。晚上，有人邀他去跳舞，他借口忙不去。
老五開的“臨夏大餅”店，周轉資金一直短缺，常向我賒銷麵粉維持生意。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欠我的麵粉款越來越多，一年多時間累計欠款2000多元。“今年春節前一定給你還完欠款。”他向我保證說。時序進入臘月，我向老五催要欠款的力度逐漸加大，這段時間老五的心裏也有了負擔，一看見我，他就勾下頭，有時故意躲避著。眼看春節到了，我逼問老五你的許諾該兌現了吧。誰知，他紅著臉說隻能還幾百元。
“平時你掙的錢呢？”我語氣生硬地質問。
“你是知道的，我的生活負擔重，幾個孩子三天兩頭有病，惟一一個女孩也歿了……”他囁嚅著說。
我這人心軟，一聽這話，就隻好寄希望於來年讓他還欠款。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過完年，我去找老五，他的“臨夏大餅”店卻已是“人去樓空”。聽人說，春節期間某一天晚上，老五叫了一輛車裝上店裏的東西跑了。
一晃半年過去了。因有了這次上當受騙的經曆，我再未給別人賒銷麵，時不時還提起老五，他成為最具有說服力的“教材”。
但就在我對老五還錢不抱有任何希望的時候，他突然又出現了，為我還了欠款。那是七月的一天晚上——十點多鍾，母親剛睡下，忽聽見敲門聲，幾經詢問確定是老五的聲音後，她打開門，隻見頭戴回回帽的老五手提一袋水果站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