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說他離開平涼後,在蘭州開了一個燒餅店,很快站穩了腳跟,生意日漸紅火。這次回來,是來接媳婦和孩子的,他要讓媳婦和孩子到蘭州見見世麵。說到這幾年媳婦和孩子跟他沒享上福,老五的眼圈竟紅了。
後來,我到蘭州出差,特意看望了老五。他租了兩間臨街門麵房,還雇傭了兩個幫手。我們說話間,顧客絡繹不絕,且不時有人來訂購燒餅。老五的媳婦負責收款,和以前相比,她穿著洋氣多了,也顯胖了。
我問老五:“你為什麼要偷著走呢?”
老五狡黠地一笑說:“如果讓你知道,你會讓我走嗎?”
劈柴的女人
兩年前,妻子在住宅小區外麵開飯館時,她在隔壁開了一個蒸饃店,彼此一來二往,就成熟人了。
妻子說過,她有兩個女兒,老大在省城打工,已結了婚;老二和咱女兒一般大,上初三,學習很好。她是一個瘦小的女人,看上去不顯老,衣著簡樸,麵相憔悴,走路輕輕的,說話也輕輕的,給人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
當地加快城市建設速度,我們樓前麵的一條路,被納入拓寬範圍。最可惜的是,拓寬路要將路邊兩排一個小夥子都抱不住的梧桐樹砍伐。70多棵長了40多年的梧桐樹,工作人員動用電鋸和挖掘機,僅用了3天時間全部伐完。在木屑飛濺、電鋸刺耳的轟鳴聲中,梧桐樹木質特有的氣息彌漫於天地間。梧桐樹被一一支解過程中,便有許多人簇擁在周圍,等待撿拾樹枝。這時,我就看見她——那個小女人,借來一輛架子車,獨自往回拉一個大樹根,那種吃力而又興致勃勃的樣子,猶如小小的螞蟻在往洞穴裏搬運一隻蒼蠅的屍體。
我們住的這幢樓是老式結構,有一個統一的樓道設在建築裏麵,隻一個入口,每個單元的樓梯口,沿樓道一側排開。走在樓道裏,不時會聽見有人上樓或下樓的腳步聲。
她把拉回的樹根,放在二單元樓梯口一旁的角落。過了一段時間,她就陷在幽暗裏劈柴,雙手握著斧柄,從樹根的表皮剁砍,好在梧桐樹的木質比較鬆軟,盡管她的力氣不怎麼大,也還是能劈下一些柴片。斧刃“啃咬”樹根時發出的時緊時慢、時重時輕的“嗵——嗵——”聲音,樓上的人都能聽見。有時,還會聽見更尖銳的一聲脆響,這是鐵斧掉落在水泥地上的聲音。
一天中午,從樓道裏傳來的“嗵嗵”聲音突然終止了,接著,我就聽到一個男人粗魯的謾罵:“人家在休息,你砍啥?沒個眉眼!”
我怕那個男人對她動粗,便從樓上走下來,隻見她彎下腰,怯怯地收拾著剛劈下的幾片柴。那個一臉胡茬的中年男人,轉身從樓梯口上來時,還斜過臉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注意到,樹根的圓柱形截麵,已變成布滿斧痕的圓錐體,盤結的根須部分絲毫未動。
等人上班後你再劈吧,我對一手抱著柴、一手提著斧頭的女人說。女人笑笑,窄小的額頭上綴滿汗珠。她和我一同上樓時,壓低聲音對我說,你看他厲害的,有話好好說麼,那麼生頭幹啥。接著,她告訴我一個秘密:那個男人不是東西,老婆剛死不久,就領回一個女人同居——以這種揭短的方式,發泄自己內心的憤懣。
以後,這個女人見了我,總要和我打聲招呼。
一天下午,我沒有上班,在家看書,忽然聽到隱約的敲門聲,我走出書房把門開了,原來是她。紅霞在嗎,她問,聲音怯怯的。不在。我答。出於禮貌,我請她進來談,她笑笑說,不了,就默默地走了。
妻子從娘家回來後,我告訴了那女人來找過她。妻子就又去了她家一趟。我們住在三樓,她住在二樓。妻子回來對我說,那女人很可憐,因交不起暖氣費,讓物業公司來的人把暖氣片全拆了,客廳安了一個鐵爐子取暖,我們說了一會話,我就冷得打哆嗦。正是這時候,我才詳細了解到她家的一些情況。她丈夫從某建築公司下崗後,先是買了一輛舊“麵的”跑出租,隻跑了一年,因掙不來錢,又把“麵的”賣了,貸款買了一輛農用卡車跑運輸,專給建築工地拉沙子。誰知,風裏來雨裏去剛跑了半年就出事了:在城北去建築工地的路上,她丈夫開車正行駛呢,一個小女孩突然橫穿馬路跑過,她丈夫急忙踩了刹車,但晚了,小女孩被撞身亡。隨後,交警介入調查,確定她丈夫承擔主要責任。受害人家裏要求她家賠償人命價16萬元,她轉讓了蒸饃店,東借西湊了4000元給了人家,再也無能為力了。為此,她丈夫被推上法庭,判了兩年刑,另承擔8萬元的經濟賠償。這起意外事故,從此使她家的生活陷入困境,盡管有大女兒每月從牙縫裏摳出200多元救濟她,但這點錢除過小女兒的學費,就所剩無幾了。她很少到菜市場買菜,擺上飯桌的隻有鹹菜。孩子也懂事,不再向她要零花錢,家裏的廢紙攢多了,為多賣幾個錢,她自己用蛇皮袋裝了,扛上徒步到很遠的廢品收購站去賣,而不願圖省事交給上門收購的小販。
我問妻子那女人找你有何事。妻子說,說了你也不會同意的,她想在我們的閉路電視線路上給她接個電視信號,快過年了,她和孩子想看春節文藝晚會,等春節過後,再拆掉都行。因為偷接電視信號是違法的事,我自然沒有同意。但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就對妻子說,先給她借200塊錢,讓她過年。
妻子就取出200元錢,又去了一趟那女人家裏。但回來時,她手裏還捏著錢。咋了,人不在嗎?我問。妻子說,人家不要,她的親戚挺好,這幾天有給她送麵粉的,有送食用油的,春節她不愁過了,還說她已托人找到一份零工,她非常感謝我的好意。聽到這裏,我的心裏才輕鬆、舒暢了一些。
“嗵——嗵——”
“嗵——嗵——”
樓道裏又傳來那女人劈柴的聲音,沉重而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