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長歌10(1 / 3)

山地老人

——關山紀行之二

6月30日,中午,太陽燃燒成一團水銀,人不敢瞅。照在身上的陽光,猶如麥芒般把肌膚紮得燒疼。停在馬峽鎮街口與涇甘公路交彙處的幾輛“麵的”,個個變成了“烤爐”,熱得燙手。我和朋友剛坐進一輛紅色“麵的”,立刻就被“蒸”出一身汗來。等了十幾分鍾,車上的空位坐滿了人,都是趕完集回劉店、孟台和倉溝村的山民。但是,開車的小夥還不發車,他要再拉一個人。在我的腳前,擱著一個小木凳,他不能讓它閑著,多拉一個人,要多掙2元錢呢!

過了一會兒,從街口的人堆裏走來一個矮小的老人,他頭戴草帽,身穿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衣,襯衣基本是敞開的,讓人能明顯地看到他裸露部位的根根肋骨;左肩挎一隻人造革黑皮包,右手拿了一牙西瓜邊走邊吃,走到車門跟前已吃了一半,花白的胡須上點綴了幾粒紅色的閃動的瓜汁。他正要上車,卻被開車的小夥攔住,爭執中,拿在他手裏的半牙西瓜就被碰掉了。但老人並不惱,說了句,你怕我不給你錢?我有錢!說著,將左腿抬起,腳踩在車廂邊,用一雙粗糙的黑手挽起褲子,再挽起露出的紅線褲,然後把係在襪腰上的一根紅色布帶解開,從襪子裏取出一小卷紙幣,仔細地展開,共有4張,麵值一元。他拿出兩張交給小夥,這才被允許上了車。上車後,老人就呱啦呱啦地和朋友說起話來。我注意到,他的下牙床沒有一顆牙齒,上牙床有兩顆歪斜的黃牙,所以,他說話的時候漏氣,吐字不清,但仍然說得興高采烈。說完話,他又唱起秦腔來,我們誇他唱得好,他一下子放大嗓門,並把左臂高高舉起,右手做著拉二胡的動作,搖頭晃腦地唱著,那沙啞的腔調倒也抑揚頓挫。老漢說,他放羊時在山上吼秦腔,那才叫過癮呢!老人還賣弄自己會唱流行歌曲,說著,便唱起來:“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惹得一車人都笑起來。這真是一個風趣、快樂的老人!

“麵的”開到終點站——劉店村後,一車人都下了車。關山已近在眼前,但從劉店村到倉溝村,還要走兩個小時的山路。我們和那位老人同行了一段時間後,他就從另一條布滿牛糞的岔道上了山。

路上,朋友告訴我,老人已70歲,家在孟台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到外鄉,小女兒招了上門女婿,他和小女兒在一起過,家裏種了幾畝藥材,忙完農活,他就給山上的廟裏化緣,自然,也會給自己落點跑路錢。

正和朋友聊著,忽然聽見從不遠處的密林裏傳來那位老人唱的山歌。我們不約而同地駐足聆聽,那率直、火辣的歌聲在藍天白雲和蒼翠的群山之間久久地回蕩著:

前院裏點燈後院裏明

哪一夜不等你二三更

情哥啊情哥你沒良心

丟下妹妹你看別人……

蒼茫關山

——關山紀行之三

下午2點,水銀似的太陽還在燃燒。直到我們進入一個山口,沿一條被牛蹄子踩滿坑窪的山路走上半山腰的時候,它才被樹蔭遮沒。涼意頓時漫來,腳步卻邁不動了,就地在路邊的草叢裏坐下,借休息之際,我欣賞了一下山景。背後是山,蓊蓊鬱鬱的。腳前有一條溪流,溪邊長滿野荷。汩汩的溪水隨山勢向低處的山穀流去,亭亭的野荷隨溪水跌宕出高低有序的層次。對麵是山,樹林茂密,但接近穀底的山坡很平緩,草木蒼翠,各色野花盛開,有一位放牛的老人悠然地躺在一叢開著白色花的珍珠杆旁邊,幾頭黃色犍牛散開在他的四周,尾巴輕柔地擺動著。

一條隱沒在叢林裏的山路將我們引向一個山頭,爬上去,眼前頓然開闊,這是一片四麵環山的窪地,黃牆黑瓦的幾間土屋,掩映在樹林裏,周圍籬笆圍繞,顯得非常寂靜,這就是我將要逗留的倉溝村。這個村有上莊、中莊、小馬灘、大馬灘幾個社,全村不到40戶人家,100多口人,中老年人占到80%以上。這裏是大馬灘,他家就在這裏。由於這裏山大溝深,交通不便,信息閉塞,高寒陰濕,藥材生長期極為緩慢,產量很低,加之銷售藥材比較困難,藥農年人均純收入隻有1000多元。

據了解,這個村的藥農大多數都是外來戶,有安徽的,天水的,有靜寧和莊浪的。經和一位靜寧籍的老人聊,我得知,他們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逃荒到這裏來的。老人73歲,身體硬朗,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手也不閑著,一會兒在火盆上熬罐罐茶,一會兒去劈柴。他的老伴去年歿了,就葬在房後麵的山坡上。老人有7個子女。其中6個都到外麵的世界闖蕩去了,有當教師的,有在蘭州當醫生的,有做生意的。隻有大兒子還留在村裏,和他相距不遠,常來照顧他。老人說,以前,農業社工分很低,一個勞動日才一毛錢。幹完生產隊的活,他就鑽進山林裏砍竹子,然後背回來綁紮掃帚,一個要賣一毛錢呢,頂一個勞動日。一天他至少要綁紮10多把掃帚,這樣,一月下來,收入比幹部的工資還高!那時,老人就橫下一條心,哪怕日子再窮,也要供子女上學,不能讓他們像他一樣在山裏吃一輩子苦,受一輩子窮。所以,忙完農業社的活,他就拚命地砍竹子、挖藥材,給孩子掙學費,讓他們一個個都上了學,並且念完高中學業,為他們以後的發展奠定了基礎。老人說,走出深山老林的6個子女,現在都成家立業了,過上好光景。老人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神態是坦然的,有種心願已了的輕鬆感和自豪感。

晚上,我就住在老人的大兒子家裏。他已50多歲了,身材單薄,頭戴草帽,身著顯舊的黑色中山裝,像是從一部老電影裏走出的人物。我留意了一下房裏的陳設:對門靠牆擺放了一排漆黑的老式木櫃、一個方桌,上麵的牆壁貼滿褪色發黃的舊報紙、雜誌散頁;在方桌上麵,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幅毛主席身著灰色中山裝、外穿一件風衣指點江山的年畫,兩邊配有一副對聯:“興中華功高九天,創基業恩澤四海。”門左邊是土炕,右邊靠牆擱了一個沙發。這是什麼沙發呢?破舊得在舊貨市場都看不到,一邊扶手已殘缺,另一側扶手,像“獨臂”般硬撐著。第一次坐這個沙發,著實嚇了我一跳,隻聽“咯吱”一聲,我的半個身子陷了下去。家裏最值錢的是一台15寸舊黑白電視機,山上沒有信號,隻能接收一個甘肅台,且圖像很差。我還注意到,他給我遞煙的一雙手比糧農的一雙手更要粗糙,且是黑黃色。他說,這是他烘烤藥材時被熏的,這手上的黑黃色是他們藥農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