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隱忍(1 / 1)

一個男人,端莊俊美,舉止優雅,誠摯溫和,充滿人道精神,這個人自小在法國長大,他的俄語帶著濃烈的法國口音。但有一天,他回到了祖國俄羅斯,帶著他的法國妻子以及幼小的孩子,懷揣著滿腔熱情。但很快,他發現,自己落入了一個政治騙局,他的全家陷入了災難。在此之後,為了逃離俄羅斯,他曆經艱辛,忍受著最深切的恥辱、仇恨、痛苦和委屈,堅持著,終於有一天,他們逃脫了魔爪。生命在曆經近二十年後,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又回到了起點。歲月如滔滔大河,站在生命的末端,想起自己一生的意義就是拚命地遊回起點,這樣的感觸一定刻骨銘心。

這是法國大導演雷吉斯·瓦吉涅的電影《東方西方》的故事情節。這兩天,有人問我:這一段時間你看得最好的一部片子是什麼?我想了想,回答說:是《東方西方》,這是我這段時間以來看到的最有史詩意義的電影,它感動了我,甚至讓我淚流滿麵。

我說的不是一句虛話,的確是這樣。這部電影撼動我的不僅僅是曲折動人的情節,更多的還是俄羅斯人那種特有的抗受苦難的能力。那個俄羅斯男人,在所有的通路都被堵塞之後,他沒有放棄,或者麻木,甚至瘋狂,而是堅守、忍耐,孤獨地在黑暗中殺出一條血路來。這個過程是那樣的悲壯,也是那樣的孤勇。這個男人雖然自小養尊處優,文質彬彬,浪漫多情,但他的骨子裏仍然流淌著俄羅斯人的血,堅韌、勇敢、無畏,有著對於苦難超強度的忍耐力。

我一直對俄羅斯民族心存敬畏。在我的印象裏,這個居於東西方之間的民族僅僅在曆史以及藝術上的成就就足以讓人仰視。這個北方國家有著無垠而廣闊的土地,冬日漫長而凜冽,白樺林在嚴寒中寂寞地延伸。地理環境對於人的性格的影響是巨大的,漫長的嚴寒不僅僅是嚴酷的,還有徹底的寂寞。這種嚴寒中的寂寞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在與整個世界進行對抗”。歲月一天天地過去了,環境和生活造就了俄羅斯人獨特的性格:一方麵,他們有著強烈的宗教情感,精神強大,無畏而大氣;另一方麵,卻極度內斂而堅強,不屈不撓,忍耐力極強,能在萬般磨難中,不放棄自己的理想和信念。這種感覺就如同一個人在大雪蒼茫的荒野中獨自跋涉。那種堅忍不拔的氣魄和胸襟,散發著一種與斯同在的天地情懷。

我一直喜歡有關俄羅斯題材的電影,每次看,似乎都敬畏、忐忑。在這些電影中,總有一些震撼的東西,直通人的情感,也直通人類曆史,比如《日瓦戈醫生》,比如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的電影《毒太陽》、《西伯利亞的理發師》等。我從來不算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這樣的電影卻屢屢打動我,那是因為在它的內部隱藏著一種力量,一種曆史的力量、人類的力量。一部作品,站在曆史的琴弦上跳動著震撼人心的舞蹈時,那種衝擊力,相信是無人能敵的。

《東方西方》還讓我想起了俄羅斯思想家赫爾岑的一件事。上世紀初沙皇當局絞死十二月黨人5位領袖時,曾舉行了一個盛大的禱告式,赫爾岑還隻是一個12歲的少年,但他像當時最有良知的俄羅斯人一樣,感到了恥辱、仇恨和痛苦。這件事對於少年赫爾岑的影響太大了,30年後,赫爾岑寫道:“我參加了那個禱告式,我當時隻有12歲,隱沒在人叢中,就在那裏,在那個被血淋淋的儀式玷汙了的聖壇前麵,我發誓要跟這個皇位,跟這個聖壇,跟這些大炮戰鬥到底。”

赫爾岑的方式無疑也是隱忍。這種隱忍就如同俄羅斯人忍受著漫漫的冬日嚴寒,沉默如鐵。沉默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它是一種憤怒,更是一種僵持。隻要存在著,就能夠等到春天。

隱忍不是麻木,不是隨遇而安。隱忍的後麵是堅定,是由一種強大的力量支撐著,就如同花崗石。隱忍不同於麻木,麻木是一種放棄,是一種自我否定,因為沒有堅持的力量,便鬆軟了,腐朽坍塌,最後隻剩下灶灰一樣的蜂孔石。

以這樣的視角去看待俄羅斯,我們便會感到在平靜之下的汩汩潛流,感到歲月輪回的巨大磨難。在回顧著俄羅斯的曆史時,我們甚至能感到一個民族隱忍的光輝。在隱忍中,在沉默中,延伸著自己的生命。就如同片中的主人公,他可以看起來很天真,也很單純,甚至弱不禁風,多愁善感,但他同時也可以堅強如磐石。他的眼神,可以是孩子般的,也可以是友人般的,甚至情人般的,但當他身負著巨大的災難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的眼神,就滿是什麼都不明白的陌生,以及水火不近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