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隻好坐在床上,拿著毛線蛋。
“什麼事?”我問。
“沒什麼事,倒不能請你啦!”她訓斥我,在她身邊,我是永遠無理可講的。
“黑駿馬”,她永遠是個說不清的女孩,愛笑、愛哭、愛與男生一塊玩。同樣,她和我一樣都是上自費的,隻不過她家裏錢多,整天不用操心,可以盡心地玩樂。對我,她比較友善些,但有時脾氣大得很,隨便就可訓我。而在於我,從來就不準備和她發展成什麼親昵的關係,從心底講,更多時間,我怕我的癡情會成為她的笑料,成為許許多多傻瓜中的一個。她常對我說起男生為她打架或自殺什麼的,這些對於我,更增加了對她的敬畏感。於是,在她親切的命令聲中,我拿著毛絨絨的線團,坐到了她對麵。這一次,她是發誓要打出世上最大的蝙蝠衫的,現在隻打了兩隻袖子。我注視著她的手,她光滑的手指靈巧地擺弄著光滑的竹簽,竹簽不時在從窗口透進的太陽光下閃著一絲兩絲的光。隨著她的動作,那毛線團便在我的手中微妙地滾動著。
她扔過來一包瓜子,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不時看我一眼。我注視著她,在她高高束起的發束中,脖頸中留下幾縷短發,緊貼著光滑潔白而細膩的肌膚,兩個耳朵小巧靈敏,顯得調皮而多情,在她一上一下的抖動中,鬆鬆垮垮的T恤衫隱隱約約呈現出兩個蠢蠢欲動的乳房來。
她說齊秦、張雨生什麼的,還有學校領導的生活私事,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點頭或搖頭,微笑或大笑。這一切在往日,確實是我一種極好的消磨時光的辦法。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坐著,我就會體味著柳永詞中“針錢閑掂伴伊坐,和我,莫使青春年少虛過”,心中於是充滿了惆悵,充滿了憂鬱,也感到非常滿足。我不是喜歡她,隻是喜歡這其中詩意的淒涼與無奈。而這一切對於我來說就像醇酒似的,我情願在我個人封閉的內心世界中細斟慢飲。
但是,今天我心情卻特別急躁,我總覺得有什麼事在等著我辦似的,聽著她嘮嘮叨叨地訴說,我想起此刻正在洗衣服的那位農村女孩,想起她說的“你該去上課的”,心情便越發急躁起來,第一次內心覺得有些內疚,第一次對這種遊戲感到無聊起來。
想著想著,我扔下線團,“撲騰”站起身來。
“黑駿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她吃了一驚,慌亂地拾起滾到地上的線團望著我。
“你——”
“我得去上課。”我嚴肅地說。
她凝視了半天,才轉過神來。然後,誇張地伸開雙手,猶如朗誦詩歌一般:“上課,哎喲,多麼新鮮的字眼,快點住嘴吧,別把這兩字眼給糟蹋了。”
“反正我得去上課。”我固執地說。
“恐怕不是去上課,而是金屋藏嬌吧!”她惡毒地盯著我,尖刻地說。
“是,又怎樣!”我也來了氣,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你,回來!”她氣得大叫,把手中的毛衣半成品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走出門去,我感到我存在著,激情依然。
六
午休了,當我們爭吵著的這一群回到宿舍,宿舍卻發生了變化,被子疊齊整了,地上、桌上一塵不染,臉盆、碗筷整整齊齊,而我的衣服有幾件晾幹了,被她疊整齊了放在床頭。而她呢,正悠閑地翻看著一本什麼雜誌。
“哇——”中文係永遠都是一個激動的人群,大家誇張地張開雙臂,有的甚至做起詩來了,隻可惜我沒記下來。她呢,饒有興趣地望著我們這一群。
同學們敲著飯盒叮叮當當打飯去了,她這才對我說:“哥,好了,我該走了。”
“去哪兒,吃了飯再走吧!”我挽留著。
“真的,我一點也不餓。”她站起身來搖著頭,唯恐我不信似的。
“不餓也得吃。”我敲著飯盒出了門。
吃過飯後,她要走了,我送到校門口。
“你到哪兒去?”我問。
她避而不答,隻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指甲:“這市裏我還認識一位王大媽,當初就是她給我介紹的這一家……”她吞吞吐吐地說:“我再找她……”
“好吧,願你走運,小妹妹。”我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她卻並不走開,又沉默了半天,才說:“我還想麻煩你……”
“有事就直說吧!”
“昨天那家賬還沒結,想請你幫忙一塊去!”她撅著嘴說。
“當然行。”我立刻表示同意。
“隻是……你去了,不要對他發脾氣……其實,他們平時待我挺好的。”她小心翼翼地說。
哦,我明白了。她,這麼一個樸實的農村女孩,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裏,盡管遭人侮辱受人欺負,但還依然有著這麼善良、溫柔的心,真不可思議。
望著她,我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七
事情如流水一般過去了,我隻知道她姓趙,叫芳芳,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姓,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名字。當初我也想了解她的身世,但最後想想還是算了吧,我和她,隻不過萍水相逢,何苦呢?這些事,撞入到我生活中,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我忘掉的。
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有時我雖然會想到她,想到這個質樸的女孩,不知她是否還在本城市,也不知她是否找到了工作,但卻一直沒有再遇見她。回想起來,也就是那個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以及頭發半掩著的耳輪和那一份濃鬱的女人氣息。
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日日三餐,上課、下課,打打羽毛球,踢踢足球,我也恢複了往日憂鬱的情緒,白天把眼睛閉住,晚上把眼睛睜開,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老師大概覺得我不可救藥,也就上課不再點我的名了。
世界上,南斯拉夫依舊內亂,獨聯體政局不穩,國內領導人在講加快改革開放。
這天清晨,“黑駿馬”來了一趟,她拿了一張報紙用來證明政治對文學的控製可能鬆了,要我把先前寫的一些詩稿投出去,或者再重新開始創作,她非常熱情地說:“你一定能轟動文壇的,你詩寫得蠻好的,就是調子低了點。”看來,她把一切押在我“才子”二字上了。
寫詩,猶如盤古開天辟地一般,遙遠而又陌生。我說:“我從沒上過《文論》課,寫甚狗屁詩!”
世界乃至中國,小到我們學校,是如此騷亂,而個人的生活卻依舊是這樣的平靜,這不能不說是一大奇跡。生活按自己的邏輯前進著,不以人的主觀意誌為轉移,喧嘩與平靜奇妙地結合著。那麼,對於世界、國家,缺一個我、少一個我也就無所謂了,尤其是我這類被老師稱為“垃圾”的人。而在我的意識中,這所學校也如“垃圾”一般,他們隻是為了多賺一點自費生的錢,再去發獎金,否則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談盧梭書:“自家孤孤單單,有如一個零餘者。”這正好是我的寫照。沒有人需要我,沒有人在乎我,想到這些,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八月裏的一天下午,天空零亂地飄落著細雨,我到百貨商廈為遠方的舅媽買一份生日禮物。還有二十多天是她生日,我怕我到時忘了,便先郵回去——我這幾年念書的經費全是她家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