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息立正27(2 / 3)

就在來到零亂的二道街時,忽然聽到有人喊我,我扭頭一看,一怔,在對麵的一家川味菜館裏,一位腰間係著圍裙的女孩正笑盈盈地望著我。她見我回頭了,便笑著對我招手。

——多麼熟悉的微笑,一笑露一個虎牙,我一下子就認出了她,那個兩月以前和我萍水相逢的女孩,心頭一喜,宛如那種“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我一看就是你,走起路來,雙肩提得高高的,一聳一聳的,一叫,果然是你。”她學著我走路的姿勢,自己樂哈哈笑著。

芳芳幫忙的店雖小了些,可很整潔,牆壁上掛著幾張不知是誰題寫的“不受甘苦,焉能發財”的句子,這種拙劣的筆跡,實在可以和我的筆跡相媲美。房間放兩個大圓桌,因為是下雨天,生意清淡得不見什麼人,灶房裏幾隻鍋裏大約煮著什麼,在不斷地冒著熱氣。

“他們在後院打麻將,來了人,要喊他們一聲的。”她說著,然後遞過來一隻凳子,自己在桌子對麵坐下來,雙手撐著下巴,露出滿臉的欣喜,無聲地望著我微笑著,神情天真得像個小姑娘。

“你還是先前老樣,大咧咧的,就是胡子長多了。”她說。

“你倒是比上回年輕多了,上回二十一歲,這一回十二歲。”我興趣大增,也開玩笑。

“你們大學生,就會嚷人。”她說了一個方言字眼,估計是奚落的意思。

接著她告訴我,王大媽給她介紹的這份工作,管吃管住每月九十元錢呢,她每月給家裏寄六十元錢。接著,她十分遺憾地告訴我,說老板娘正在房間打麻將呢,所以不能到她住的房中去看看。

“大概也幹淨不到哪兒!”我刺她。

“就是,恐怕連你們宿舍也不如,老板娘老往進放雜七雜八的東西,連腳也容不下呢——噢,對了,你先等一會兒。”她邁著輕盈的腳步跑了進去,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兩隻手卻藏在身後,快到我身邊時,突然把拿在手中的東西往我眼前一放,然後得意地笑著望著我發“啊”的感歎聲來。

桌上放著的是兩件十分精致的工藝小狐狸,瓷的,光潔明亮,放在暗藍色的桌台布上,倒散發出一種幽幽的光來。憨態可掬的狐狸,造型猶如人一般,一個頭偏左,一個頭偏右,用兩隻後腿站立著,兩隻前腿合二為一,做祈求式姿勢,宛如兩個調皮的小孩子。那滿臉的稚氣以及可笑的神情使人頓生親切之感。在它們的頂部,有一個小小縫隙,可用來投放硬幣。

“好!”我讚歎。

“說吧,你喜愛哪一個?”她饒有興趣地問。

我分不出彼此的好壞,但又不願掃她的興,便裝模作樣地挑了半天,開玩笑地說:“大概是一雌一雄吧!”

她一聽,便一把將玩具搶過去,噘著嘴說:“不給你了。”

“好啦,我要這個棒的。”我一把奪來一隻,裝在我兜中。

“再不許你胡說八道。”她說。

這時,從廚房門口探出一張難看的女人臉來,不信任地盯了我們一眼,便又閃開了。

“是老板。”她說著,誇張地伸了一下舌頭。

“小心炒你魷魚。”我笑著說。

接著她又問了問我學習情況,我回答她,依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非常不信任地盯著我:“真的?”——大約當初“黑駿馬”對她說了我不少壞話。

“答應我,今後再不許那樣了。”她固執地說。

“咋樣?”我故意裝糊塗。

“要按時上課,交作業……”她仿佛不知道我奚落她。

“趙老師,趙老師。”我大叫。

幾天無話,大概又要搞什麼運動了,學生中有幾個活躍分子躍躍欲試,還在準備演講材料。電視上沒見鏡頭,隻聽說北京鬧起了學潮,有幾個城市也響應了。風吹草動,學校近期紀律抓得很嚴,十點以後入校要嚴格審查,每晚在大樓前設了站崗的,有人來回巡邏,預防有人貼大字報什麼的。有外校的學生來校裏串連,私下約我,我反應冷淡,我告訴他們,我對任何事也提不起興趣來。

一天下午,“黑駿馬”引來了一位滿臉疙瘩的年輕人,說是某校的學生自治會主席,一定要我加入到什麼自聯類的活動中,我冷淡地拒絕了。“其實,你有時的見解挺一針見血的。”她說。

“我沒撐著。”我說。

“知道吧,北京已鬧起來了。”她神秘地貼著我的耳朵說。

大學校園裏,在貌似平靜的表麵下醞釀著烈火。年輕的、血氣方剛的大學生們總是在爭論著一些事,一個個臉紅脖子粗。而我呢,卻更多地逃避著這些話題……我心煩意亂,這大概是情緒的波動,每隔一段時間,我的情緒便特別惡劣。

在這樣的環境中,很難找到一塊安靜之地,在這群年輕的熱血沸騰的大學生中間,我始終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也許是真衰老了。在不久前,我看到一本書,說人的衰老不在於年齡,而在於心的衰老,對學潮的冷淡,以及對任何事都缺少熱情,那麼,看來我是真老了。這一切使我常常想起“蠢笨的企鵝膽怯地把翅膀藏到岩石下邊”這句《海燕》中的名言來。

這段時間,我更多地喜歡吃過晚飯到芳芳的食堂來。她的食堂八點到十點總是冷冷清清的,我總喜歡待著這兒,或者說話,或者不說話,隻有在這兒,我才能感到心理上的愜意與舒適,沒有了與別人相處的尷尬。

八點鍾以後,芳芳總一個人待著,而老板娘此刻麻將打得火熱,看來她一個人也挺寂寞的,也樂意與我待在一塊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

夜幕緩緩地踱著方步,房內的燈一開,外邊的世界便暗了起來。

相處時間長了,我發現芳芳並不隻是一個單純的女孩,有時,她如一個天真的小姑娘,傻乎乎的,有時卻像有什麼心思似的,在談話間隙,一個人有時就會充滿憂慮,會長長歎氣。

有一次,我們談到相互之間的印象,她說:“我覺得你對我來說是個謎,雖然交往時間也長了,可我始終看不透你,你神秘莫測的。有時,我覺得了解你了,可又覺得什麼也不知道。就像曆史課本中的斯什麼芬之謎一樣。”她說。

“斯芬克斯,”我說,“你其實想得太多了。我隻是個非常簡單而又平庸的人,思想對於我來說是個包袱,我隻想活得簡單些,輕鬆點罷了。”

她聽完我的話,然後接著問我:“我對於你呢?”

“你是個好女孩。”我說。

她撇了一下嘴,非常不滿意地說:“不是問這個,是問……”她沉思了半晌,說:“你為啥要對我這麼好?”

“我從來不問為什麼,隻是憑感覺而已。”我說著,又加了一句,“我覺得你是個值得交往的好女孩。”

她又撅了一下嘴,非常不滿意地動了動,再沒說話。倘若我說出我隻是為了躲避校園的喧嘩而尋找一塊寧靜之地,宛如一隻船兒在尋一個避風的港灣,如同小孩到黃昏總要尋找家一樣,那麼,不知她又有何感受呢?

“那麼,你為啥要送我小狐狸呢?”我問。

她認真地想了一想,說:“是出自感謝!”

“讓你的小狐狸見鬼去吧!”我低聲說道,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會有些惱火,“我從來不欠誰的,也用不著誰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