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到了。”她喊道。顯然她的心情特別好,“小時演《豬八戒背媳婦》我就演媳婦。”
“非常巧,在我們學校我可演的是豬八戒。”我停了好一會,又說,“隻可惜,豬八戒背的是個假媳婦兒……”
“淩寒。”她製止道。
我們相跟著往有起伏的空曠的沙灘走去。“其實,他一直再沒來信。”她說。
“誰?”我問了一句,馬上又明白了過來,便站住了,“他真的一直沒來信?”
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個狗雜種。”我緩緩地罵道。
“半年了,他一封信也沒來,我先前還懷疑他不在學校,可昨天捎信的人回來了說曾在西安見過他的,他也沒問我的情況,並且連信也沒捎回一封……”
“別說了……”
“拍的電報也沒見他回音……”
“別說了。”我打斷了她的話。
在這個時機,她給我說這種話,並且主動來找我,顯然已將我考慮了,願意試探著和我走近一步。在她單純的世界裏,也許人隻有好壞之分,我呢,在她以為,能助人為樂,又是大學生,善解人意,可是真實的我又是什麼樣子呢?我不好好讀書,我亂花著家裏的錢,我活得有幾分絕望而又歇斯底裏,這一切她可知道?或者說,有朝一日,她對我了解得夠深了,她會不會怪我呢?
沉默無語。
凝目向夕陽望去,一顆紅豔的火球正夾在兩座山之間,這通紅的顏色,仿佛將整條大河燃燒起來了,成為一片火紅,而沙灘呢,在殘陽下則呈現出一種異樣的血紅。
十二
已到初冬了,無聲的雨絲中滲透著一絲寒冷,一直滲到我心的深處。我緩緩打開宿舍的窗子,窗外,元旦晚會的舞曲憂鬱而沉緩地傳了進來。有幾絲雨飄在我臉上,冰涼冰涼的。
熱情的大學生此刻正跳著舞,他們身上總有發泄不完的激情。學潮參加,勞模報告會也照樣拿個小本子規規矩矩坐在前排記筆記。
學潮過去好長時間了,學校終究沒查出大字報是誰寫的,卻拿我交了差。由高主任和保衛科長整理了一份我的材料,包括其他學生檢舉的一切,翻了幾次大門,喝醉幾次酒吐到宿舍、廁所,以及牆上的柳永詩詞,還有半夜帶女孩回校等等。保衛科科長對我說這一切時,我懶洋洋的,不是肉體的疲倦,而是靈魂深處對世事的一種厭煩,這使他們很失望地在我身上找不到那種他們想要的威懾的感覺。最後,我在材料上簽了名。我疲憊不堪地說:“瞌睡極了。”
我在校園中散步,任雨絲盡情地飄落著。中文係門前有一棵鬆樹,在樹下長出兩個分叉來,兩兩相對,從遠處看,宛如一棵傘形,我剛進校時曾為其取名為“相思樹”。並且寫過熱情奔放的詩句稱讚它。校園中間還有由木板組成的大花盆中栽種的四季青,碧綠的碎葉,在一枝上正好形成三叉,我取名為“桃園三結義”……
這個時候是初冬,校園中的花全衰敗了,宛如一幅名畫中的“老妓”,院子裏,黃葉堆積了一層,不時飄落著。可憐而又可悲的花樹草木年年生長著,可有誰知道它究竟為什麼要長得如此茂盛呢?而我的生命猶如一株遍及祖國各地的自生自滅的小草一樣蓬勃地生長著,但卻不知為什麼要生長。這種無意義的生命,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倒不如一把火把這一切燒成灰燼罷了。
“喲,我們的大詩人,正麵對蕭蕭冬雨大發詩情呢?”
我扭回頭,原來是“黑駿馬”,她打扮得有些做作,才是初冬,就披了件米黃色的大衣。
“哼。”我不置可否,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她趕上來,和我站成並排,靠我很近,身上有著濃鬱的香水味。“我明天要回家了。”她一說話,我就感到她嘴中噴出的熱乎乎的氣息,以及她那貓似的兩隻骨碌碌亂轉的大眼睛。
“淩寒,元旦放兩天假,我又請了一星期假,明天就要回家了。”她又說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觀察著我的反應。
“玲,我想退學。”我不知怎麼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我累極了。”我悄聲補充道。
“真的?”她神秘兮兮地問,然後拂掉我身上飄落的幾片樹葉。
“淩寒,退學以後你想幹什麼,又能幹什麼,吃什麼,經濟由何處來,這些,你都要考慮……”說到此處,也許她發現了我凝視著她的眼神,也許她感到她自己的說法非常蒼白,便住了嘴。
我們又相跟著繞過中心花園,朝左拐了個彎,沿著一條曲徑通幽處走去。
“其實,淩寒,我早就想對你說,你老使自己顯得神秘兮兮的,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裹起來,不敢麵對生活,缺乏一種勇氣。怎麼說呢,就像一個嬰兒,就像母親懷抱中嗷嗷待哺的嬰兒……這是最令我失望的,其實一切事情都不是那樣糟……”
“你理解錯了,不是環境糟,是我自己糟透了……”我說。
“我頂不欣賞的就是你這種悲天憫人的口氣,唉聲歎氣的,仿佛天要塌下來似的。從來事情都往糟處想,把自己整天裝在套子裏邊……”
“棒極了。”我說,心頭不知為什麼湧出一種酸楚來。這使我想起希臘神話裏有合為一體的三個蛇女妖,誰要是看到她們的臉,誰就會化為頑石。還有一個人身羊足的牧羊神,你一看到他,立刻就會死去——這就是說,當你看到人生的秘密,你就會心死如灰——或者活著,你也隻能像鬼魂一樣生活下去。
長時間的沉默無語,隻有高跟鞋在水磨石地板上清脆的節奏聲。
“淩寒,你退學的事,答應我,等我來了以後再說,好嗎?”
“哼。”
“唉,我自己也弄不懂,究竟喜歡你什麼,反正……挺著迷的。”她吞吞吐吐地說。
“玲,你這是何苦呢?我,凡夫俗子一個,永遠不會有出息,也不想有出息。那麼多的高材生,你挑一個不就行了,何苦跟自己過不去?”我說。
“我早就知道你和我說話怪腔怪調的,怕是你心目中早已有了人了吧!”
“你——”我叫道。
“淩寒,你不愛人,你誰也不愛,你連你自己也不愛,你也不配得到誰的愛。”“黑駿馬”突然大叫著。說完這句話,她仿佛吃驚似的,用手掩著嘴。
“棒極了。”我悄聲歎著氣說。
第二天,“黑駿馬”便回到了她遙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