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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張玲和芳芳完全是兩類不同的女人。張玲自私,精明,精力充沛,是注定要大出風頭的女強人。而芳芳,她並不是那種令你十分著迷的女孩,但她身上有著濃鬱的女性氣息,在不經意間對於任何男人都是一種召喚。或許在成千上萬女人中,她永遠是最不起眼的,但她卻是你最不容易忘掉的。和她在一起,你會感到自己是個男人,她樸實無華,不帶任何做作。她永遠不會激起你強烈的愛,但卻總會使你憐惜她,是的,是一種憐惜。
在對待張玲上,我總覺得我對張玲好像欠些什麼,心情是內疚的,大約是她把所有賭注押在我才子二字上的緣故吧!而對於芳芳,我倆在一起,心情淡泊而寧靜,沒有人指導我該怎樣活,也沒有人號召我追求金錢與名利,我們就仿佛是兩條河水,不,是兩個寧靜的湖泊,寧靜而安謐,但卻充滿了期待。
元旦過後的第二天,芳芳到宿舍來,還了借別的學生的三毛《背影》、《夢裏花落知多少》等幾本書,並且給我帶來了她打的一副毛線手套。紫色的,毛絨絨的,做工談不上精致,整體看卻也十分秀氣。大約她看了幾天三毛的書,所以一見我,便處在激動之中,大講特講三毛寫的與荷西至死不渝的愛情細節。而我,說實話,我讀三毛的書,滿篇讀出了掩藏在那些歡快的故事後麵的憂鬱與寂寞、孤獨的心緒,我感到這個女人將不久於人世。但我盡量不去掃她的興,隻是簡單地說:“也許有個孩子,她的心境能好一些。”
一同吃過飯,今天是節日,閑著無事,我們就一同步出校園,又到小河邊。
“哥,你喜歡唱歌麼?”
“談不上,我覺得自己喜歡的實在太少啦!”
“真是個怪人。”她說,“我就愛唱,看《西遊記》電視時,我一邊聽歌,一邊替那唐僧傷心,唐憎也是大活人呀,那女兒國國王一心喜歡他,可他就是不願意。那時,我真恨他,既然有人那麼留你,你又何苦到處奔波呢?”
“就是,何不尋找一個避風的港灣,而到處奔波呢?”我說。
她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我覺得那導演也替他惋惜,要不,那歌詞怎麼是那樣的呢?”她輕輕地唱了起來,“相見時難別亦難,怎訴說柔情語萬千,我柔情萬種,他去之更堅,隻緣此生無緣……”她看了我一眼,我靜靜地傾聽著,她唱得慢,顯然正在一點一滴地融進自己的感情。
當唱到“遠去矣,遠去矣,從此夢縈回遷”時她停了下來,她調皮地盯著我問:“我唱得好麼?”
“多麼棒的詞,遠去矣,遠去矣,從此夢縈回遷。”我悄聲說道,“雲飄走了,隻留下憂鬱的藍天;天鵝死了,留下了天鵝的傳說;紅帆遠去了,隻留下一片粉紅色的回憶……”
“哥,不要想那麼多,其實,這隻是一首歌而已。”她看出了我心情的憂鬱,解釋道。
沉默。
“哥,對麵那座山叫什麼?”
“隨便取個名就行。”我說。
“就叫無緣山吧!”她大約想起了剛才自己唱的歌。
“那此條河也就叫無情河了。”我說。
“淩寒。”她叫了一聲,撅著嘴,用手捏了捏我的手,以示懲罰。
“淩寒哥,我們來做個遊戲好不好?”她大約想用這些挑起我的興趣來。她從身上搜尋出兩張紙,“我們每人疊一隻小船,放到河中去。”紙船很快就疊好了,她又非常細心地將船頭折大了,這樣遠看上去,像真輪船似的。
快要放到河裏了,她扭頭問我:“哥,你願意它們相遇在一塊呢,還是各走各的?”
“沒想過。”
“那就隨便吧,”她說,“但你必須占一個念頭,保持一個心願,一個祝福,老人們都說心誠則靈的。”她放出兩艘船,然後虔誠地凝望著河水。
過了不久,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兩艘船沒遊多遠,便被湧起的一股浪花打翻在河裏了。
此刻我們不再說話,彼此間,仿佛有什麼預兆似的。
天色將晚了,最後一趟班車就要來了,她此時不走,一會兒又得走四五站路了。我忽然說起要送她一件東西。
她不高興地絞著雙手。
“怎麼,不高興?”
“淩寒,不要把我想得太俗氣。”她嘟嘟囔囔地說。我詫異極了,望著她的神情才明白了,她怕我僅僅是為了她打的毛線手套而買禮物回報她。
“好妹妹,這不是什麼禮物,知道嗎?今天剛過節日,晚上我請你吃夜宵,想吃什麼就隨便點,我請客。”
“真的?”她高興起來。
“瞧你。”我拍了拍她的頭,“和個小妹妹似的。”
“本來嘛!”她悄聲和我開玩笑。
十四
校園門口有著犁過的滿是土疙瘩的土地,幾個農夫在田裏彎腰忙著什麼。倘到傍晚,住在半山腰的人家上空便嫋嫋升起一根根煙柱來。風中傳來了小孩子的遊戲聲和一群站著隊的小學生的歌聲。有生命的地方總會有生機,所有的生命並不是沒有遭遇到坎坷,而是他們將所遇的一切酸甜苦辣都當成生活中的一部分,心安理得地去接受。每每看到這一切,我心中總是被感動著。同時,我還會想到芳芳,她的命運已到了此種地步,在陌生的城市幹著陌生的事情,但她卻能夠真誠麵對生活,欣然接受這一切,從不對命運的不公抱怨。而她所謂的愛情,有可能隻是一場虛幻、一場夢而已,但她卻仍舊非常充實地生活著,不抱怨不氣餒地期待著。
我呢,為什麼永遠都不能隨遇而安?
退學,那是舅舅、舅媽永遠不允許的,他們還等著我出息撐門麵呢。我想了個辦法,托人開了一張假證明,說我神經衰弱,長夜不眠,希望休學一年,申請送給係領導了,隻等著校方批準。其實,休學隻不過是個借口,骨子裏,我不想讀書了,學校、課本對我毫無吸引力,這些如同是一個勉強湊合起來的婚姻,既然愛情不存在了,那麼,有什麼必要保持婚姻這種外觀現狀呢?
也許因為我的休學吧,係裏的許多學生竟然對我好了起來,班裏有一些女生甚至主動為我打飯、洗衣服,在她們眼裏,她們願意成為強者,願意為一切弱者提供幫助。“黑駿馬”整天一副哀其不幸、怨其不爭的麵孔,替我惋惜。我也懶得理她。上課我盡可能不上,倒是教室無人時,我常常在空曠的教室中傻乎乎地呆坐著。
各科老師都知道我有病,一副大人不見小人怪的樣子,各方麵都盡開綠燈。這實在是出人意料的事。
芳芳我再見過一次,那是星期天早上,送來看望我的舅媽上車時,那時正是早上八點,我見她在餐館內正如小孩似的用手在玻璃上抹著。不知怎麼,這個鏡頭非常令我難忘,我想:她大約在幹活,忽然看見了我,她便站在窗口的玻璃前瞅我,因為被玻璃上一夜熱冷氣交織凝結成小冰碴兒擋著,她便用嘴嗬著氣,用手指擦出了一塊不規則的形狀,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