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杜潤生及其對我生命的影響/何道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在杜老百歲生日來臨之際,從鏡中看著自己的滿頭華發、萬縷霜天,回想在杜老身邊工作的日子,不禁感慨萬千,思緒昊昊。
杜老一生投身國家民族危亡之拯救事業,經曆革他人之命,被他人革命和啟動農村改革開放三個階段,一生坎坷,終生為國奮鬥,無私無畏,探索無盡。尤其是第三階段,積其一生的理論和實踐探索成為中國農村改革的導師型領導,思想巨擘,說服大師,引領和影響了整整一代人。其身邊聚集了無數優秀的革命青年和改革誌士,許多人都成了當代的政治英豪、改革鬥士、理論大師、行動領袖,這些人的成長與杜老的影響都是分不開的,可謂弟子三千,賢人七十。為中國農村改革和開放發展的曆史所不能忽視。
我是杜老身邊工作過的無數弟子中最不成器的一個。一生蹉跎,教訓頗多,建樹全無,辜負了杜老的期望和教誨。感念及此,不勝唏噓,本無資格去寫紀念杜老百歲生日的文章。但受杜老及農研室厚澤、鬱昭、根生、劉堪等諸位前輩的教誨和影響,很多理念和精神深入靈魂、溶入血液,一生都在我的心靈中燃燒,並終將陪我走到生命的終點。因此忍不住寫幾點感想。
一、平等人格、自由思想
我的一生最重要的三個時點,父母給了我天性和人間的善惡是非,大學給了我知識和縱橫時空的視野,中央農研室教給我價值觀、思考方法和行為習慣,使我的生命中有了一個定向儀,不管生命的曆程怎麼變,總有某種價值追求和思維方式及行為準則很難改變。
我是1984年被中央農研室招進的兩個研究生之一(另一個是親愛的戴小京同學),被分配到體製組或曰文件組/二組工作。當時組長是張雲千,副組長是段應碧,主要負責中央一號文件下發後反饋情況收集整理,根據杜老的構想準備文件初稿的起草工作、征求修改意見的工作,在一輪一輪的征求修改意見後報劉堪同誌一遍遍修改,最後杜老改定,然後在中央開會前住在中辦印刷廠一遍遍地校對到出文件的最後一分鍾。後來文件組分成二組和五組,把市場流通改革的職能從體製組中分出來變成五組,段應碧任組長。我跟段組長到了五組。但工作方法和程序沒有改變,每到起草文件都是合起來辦公。每次起草文件先做很長時間的下鄉調查研究,閱讀其他各研究組特別是來自發展研究所的調查報告,聽杜老漫談農村改革問題,劉堪同誌談架構,然後文件組內分工寫初稿,相互討論吵架,爭得麵紅耳赤。有個初稿後,就請發展研究所各方麵的專家來講,請其他山區組、生產力組、社科院、農業部等各種專家來講,後邊就請觀點完全相反的各地各部做研究的人來批評,有時還請村裏、縣裏的同誌來提意見,一輪一輪改,最後的文件要聽各位農研室老領導乃至農村相關各部部長的意見,形成的文件誰的觀點也不代表,似乎又代表了各自的觀點。我當時剛從學校裏出來,滿腦子的馬列主義和西方經濟學的思想鬥爭,進入這樣一個工作平台,開始收集資料,然後試著讓你寫,讓你講,請別人來講,相互爭論得麵紅耳赤又相處十分友好,這是一個部長沒架子、局長不在乎麵子,大家都可以自由表達的平台,真是大開眼界。
記得1987年夏天,北戴河國務院常務會要討論糧食問題。杜老說這次就讓你們幾個年輕人先搞個東西出來。於是袁崇法、戴小京和我,還有魏唯等機關的幾個年輕同誌就住在十八所頭腦風暴,討論糧食問題的稿子,當時實行雙軌製,城裏糧價不能提,農民那邊要解決積極性,中央補貼年年攀升,要討論個出路。有天早上,機關通知我們到二號院會議室彙報,我們急忙上車,到了那裏才發現,我們都穿著大短褲,我甚至穿著拖鞋,但二號院裏除了杜老和劉堪外,還坐著何康、錢正英、彭佩雲等農村相關的聲名赫赫的各部老部長,我明顯感到他們用疑惑的目光看著這幾個穿得亂七八糟的年輕人,還往我的腳上看。我汗流浹背。杜老似乎沒有任何異樣,從容地讓我們彙報,袁崇法主說,我和小京講了意見,彙報很成功,得到了劉堪、杜老和老部長們的肯定。但我忘不了老部長們看杜老這些年輕人的複雜表情,也許覺得杜老手下有人才,但一定覺得這些人太自由了吧。從此之後,不管多熱的天,我從未穿過大短褲。但杜老創造的平等和自由思想氛圍,像種子植入我的身體,影響著我的全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