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難忘的是1988年夏天價格闖關後,中國經曆了改革開放後第一次兩位數的通貨膨脹,社會輿論紛紛、人心惶惶。秋冬之交,杜老告訴我中顧委很多老同誌對價格問題議論頗多,中央政治壓力很大,需要準備個講話到中顧委講一下。於是我們就費了很多工夫準備稿子。後來就去了中顧委,100多人參加會議,都是楊成武、呂正操等在書上看過現實中沒見過的英雄人物。杜老照樣從口袋裏掏出個提綱小紙條,但一談到物價,會場立刻大亂,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很像農貿市場,讓我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在中國搞改革開放的巨大政治壓力和風險的衝擊與震撼。過了五六分鍾後,台下這些英雄人物大概意識到還有個杜老坐在台上,因此也有人喊“聽杜老講”,會場逐漸趨於平靜。於是杜老跟大家講通貨膨脹對大家生活的不利影響和對經濟的危害,同時也講價格對於拉動供給的作用,抑製需求的作用,最後分析1988年夏季通貨膨脹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計劃經濟因短缺留下的恐慌心理和搶購行為。隨著杜老剝繭抽絲似的層層剖析,會場氣氛開始活躍,很多人頻頻點頭,最後爆發出陣陣熱烈的掌聲。散會時顯然革命老同誌都已被說服。
我的心為杜老所深深折服。我覺得杜老真是思想巨擘、說服大師。任何一場偉大的社會變革,都離不開這樣的大師。
四、忘我之美、完美之美
我一直覺得杜老身上有一種迷人的力量,即有一種美。但那時年輕的我無法定義這種美。我翻遍了黑格爾、康德、羅丹的著作,企圖去尋找這種定義,但都無果而終。而我繼續延續著跟杜老的交流。我接受中央調查組處分要求,杜老及其他老同誌允許我在黨支部會議上發言50分鍾。農研室被解散以後,杜老還經常叫我去辦公室討論問題。我下海以後,杜老還去過我那北海、雲南創業的小屋並為我題詞講話。後來每年去看他,看他家裏的幾個電視接收“鍋蓋”和那麼多外台節目,聽他嘴裏講出的最前衛的語言,看他喜歡穿最潮的衣服,每一次見麵都讓你感受他那種獨特的美。每一次都讓你有擁抱他的衝動,因此每一次都是我、我老婆崔楊、我兒子何耔陽輪流擁抱杜老,而他也回應你熱烈的擁抱。這種美給你留在心底的震顫,一直可以留存到下一次再見麵。
過了許多年以後的一天,馬阿姨病重住在宣武醫院,已是來日無多,我讓老魏帶我去見馬阿姨,照例碰到每天早晨像上班一樣10點鍾去看馬阿姨的杜老。握著他的手,真不知安慰的話如何說。那時候他的聽力已不好,需要用筆寫。杜老在紙上問我,第二天他要見世界銀行的人,話題可能涉及中國非營利組織及人文關懷,現狀如何,如同一道閃電擊中我的心靈,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在給他寫下四條意見的同時,我瞬間歸納出杜老身上的美是一種忘我之美。我從記憶中搜尋,從未聽他談過私人之事,一切皆是國家、民族、社會之事。我從他的臉上從未讀到過暮氣和老謀深算,而是一種永遠的童心。我從未看到過他批評人的嚴厲,而最嚴重時最多是嚴肅,讓你感到的是他對社會下層的責任感和悲憫之心,否則就是嘻嘻笑的對人的讚許和鼓勵。我從未看過他對新事物的排斥,而是永遠的新潮永遠的創新和興趣。這就是杜老身上的美,一種在任何狀態下都投入到忘我狀態的忘我之美,因忘我而時時處處事事從容之美。這是世界上一種最迷人的美,完美之美。
(本文作者係中國扶貧基金會副會長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