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智慧老人杜潤生引領民主二三事(1 / 2)

/張木生

時間如白駒過隙,2008年7月18日,杜老95華誕。驚回首,相知、相識、相隨杜老28年過去,如穿越了時空隧道,彈指一揮間。杜老仍思維敏捷,但已行動遲緩,口齒吐字不甚清楚。馬阿姨已不認人,隻認杜老,這相濡以沫的老伴。一絲惆悵,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我第一次與杜老有直接交流是1980年夏天,我和王小強參加杜老在萬壽路賓館主持的一個座談會,在座的多是各省農口的領導,主題是基層幹部問題。當時包產到戶初露端倪,乍暖還寒。基層幹群矛盾突出,發言者對基層幹部頗多微詞。杜老突然點將,“讓在農村插過隊的年輕人說說。”小強和我隻表述了一個觀點:基層幹部,是我們黨在農村的唯一組織資源,體製正確時,幹好事的是他們,體製錯誤時,幹壞事的也可能是他們。除了他們,我們在農村不可能找到另外的替代力量。杜老投來讚許的眼光,鼓勵我們繼續講。我補充:“就像大鬧天宮和西天取經是同一個孫悟空一樣。”杜老嘿嘿地笑起來:“噢?你們年輕人也這樣認識?”顯然是表彰,杜老拉著我們兩個年輕人與他同桌進餐。霍泛伯伯邊吃邊敲邊鼓:“老杜啊,你不總想找一些有理論有實踐的年輕人共同搞調研嗎?”杜老笑而不答,他要觀察我們,考量我們。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位智慧老人,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農民窮,中國窮,農民古代化,中國不可能現代化,誰要是在現代化進程中忘記農民,誰就是數典忘祖!”一塊巨大的磁石,隻一次就吸引了我。

隨著我們這群年輕人下鄉調查的次數日多,與這位智慧老人的交往日增。當時包產到戶方興未艾,支持者與反對者的爭論也白熱化,兩軍對壘,非此即彼,黑白分明。“文化大革命”雖已結束多年,但多數人仍是作慣性思維,路線鬥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沒有調和的餘地。

八億人,不鬥行嗎?杜老反之,十億人,不鬥就行。

杜老主張“道並行而不悖”,見仁見智,互擅勝籌,會合各方主張,相互容納,各家見解雖有不同,但經過論辯,即為集思廣益,必能激蕩出完美的政策方向。可謂“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禮記·中庸》)。對集體經營、包產到組、包幹到戶,杜老提出了著名的“可以……可以……也可以”的公式。爭論的雙方也就此盡釋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從此包產到戶一發不可收,如燎原之勢,而觀點不同的人們,恐怕是第一次道不同可同謀,沒有上綱上線,不受路線鬥爭之困。我親耳聽萬裏同誌說過,為什麼同樣的道理,從我們口裏說出,和從杜潤生同誌嘴裏說出就不一樣,話讓他一講,不同意見的雙方都能接受。這之後,實踐中,產量說服了方向。

杜老善用辯證法,而且如臂使指,將複雜的事物抽絲剝繭,提煉為哲人的理性。我隨杜老到西安研究包產到戶後,個體工商戶如影隨形成長起來,出現私營企業雇工經營。姓社姓資的爭論立刻出現。杜老不溫不火,他提出改革在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要多用歸納法,少用演繹法,到實踐中去找答案,標準是被雇的農工滿意不滿意,答應不答應。結果是短短幾年,鄉鎮企業異軍突起,多種經營遍地開花,農業生產力高歌猛進。1980~1986年,那是農村變革的黃金時代!

杜老就是這樣,在波瀾不驚、有條不紊之中,推進曆史的巨輪發生了石破天驚的變化,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靜悄悄地走下神壇,卻未發生任何震動,這是何等的大手筆!

有一次,隨杜老到中南海彙報糧食問題。記得高小蒙還拿出數字模型證明,中央手中隻要保持640億公斤糧食,用保護價收購,剩下的所有糧食可完全放開,取消糧票,市場化經營。這就是“穩一塊,活一塊”的漸進改革模式。這時,一位中央領導說,你們年輕人還這樣保守,中央留500億公斤足夠了,剩下的全放開。話音剛落,一位青年人很衝動:“你們中央想什麼呢?我們提的數據是經過大量的調查研究與反複測算出來的,不是拍腦袋!”這位中央領導馬上向衝動的年輕人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和顏悅色地說:“你們慢慢說,我仔仔細細聽,好吧。”

走出中南海,我以為杜老會批評我們張狂。沒想到,他老人家嘿嘿嘿的樂,並說:“我就是要讓你們這些小家夥為我們這些老家夥投石問路。”

進入2007年,杜老還是那麼睿智。他在《炎黃春秋》上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是針對民主社會主義的爭論,一篇是由姚監複代筆,他老人家口述有關新民主主義理論的曆史還原。看了這兩篇文章,我忍俊不禁,可謂人老成精,薑還是老的辣。有人說杜支持謝韜的觀點,我看未必。引原文:題目是《理論思維活躍是民族振興的喜慶氣象》,好聽又中肯。“一個黨,一個民族,如果沒有自己的理論思維,一定會衰敗下去。”切中時弊。中國什麼樣的產能都過剩,最大的危機,最稀缺的是信仰危機和理論再造。“有爭論是好事,不同的觀點,就是在不同方向上的探索。即使錯了也不要緊,思想上的試錯,可以代替行動上的試錯。”大智慧而不失分寸。文路一轉:“謝韜文中有一個地方說‘隻有民主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這個提法,口氣硬了,不一定妥當。現在中國並沒有出現民族危機。”看似輕輕提起,卻一語中的。“什麼是中國特色?首先是不要蘇聯特色,不要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這是曆史經驗告訴我們的。那麼,要不要瑞典特色?瑞典是800多萬人口的小國,我們是13億人口的大國,大國怎麼搞?恐怕也不可能全盤接受瑞典模式。”結論已不言自明,杜老的大智慧,逢右必左,逢左必右,左派右派見杜老都皆大歡喜,但他又從不失原則,極高明而道中庸。(《炎黃春秋》2007年6月,第一頁)杜老另一篇耄耋之作,我手頭的《炎黃春秋》未找到該期,但記憶深刻。杜老還原了新民主主義理論曆史的本來麵貌,指出,無論是理論的徹底性,還是實踐的完整性,今天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望其項背,無出其右者。今天仍是我們無法超越的指導思想和政治、經濟、社會改革的初始點。事後在網上看到此文,將小標題摘抄如下:“一、新民主主義革命為實現社會和諧提供了根本前提”;“二、建國以來失誤的根源是脫離了中國國情,錯誤地拋棄了新民主主義論,急於向社會主義過渡”;“三、解放思想,永不僵化,不被過去的錯誤的烏托邦式的聲明所約束,堅定地走新民主主義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