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不怕得罪朋友的人。這一點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感覺他好像是在跟整個文化界知識界為難。他是成撥成撥地得罪人,也難怪名聲總是不夠好,一輩子不怕處在罵與被罵的中心,處在被所謂正人君子或紳士淑女們皺眉的境地,這是需要很大的膽識和胸襟的。他跟林語堂鬧翻是在一次吃飯時,因為感覺林語堂話中有諷意,當場站起說:“我要聲明!”兩人於是吵起來,魯迅這麼做是很煞風景的,於是據說在場的女士們都開始皺著眉頭哼哼嘰嘰了,感覺魯迅此人真無趣也。
但是魯迅的脾氣這麼不好是因為什麼?因為當時的中國實在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堆,蒼蠅成群,蚊子成團,一些所謂知識者一直不斷地在嘰嘰歪歪,心情怎麼好得了?有好心情的人才是變態的種!何況相比之下魯迅被罵得更多更狠!魯迅他是想改變啊!那些好脾氣的先生們,又有哪一個會為一個糞廠的工人被誣殺而辯護?哪一個會為一個無名的學生被虐殺而憤怒?於是,讀魯迅的《保留》、《紀念劉和珍君》等,常使我們忍不住淚下。
氣度的正麵和反麵
人常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雖然一般來講,人的外表與內在是和諧統一的,但也頗多恰恰相反的例證:有人學富五車、才高八鬥,表麵看去卻顯得愚拙木訥,有人胸無點墨、不學無術,卻道貌岸然,趾高氣揚。所以,觀察和評價一個人僅憑表麵現象便輕下結論,就容易犯下糊塗顢頇的錯誤。
清朝末年,國庫空虛,於是鬻官賣爵,設立捐班,定下價格,捐多少錢,便可做多大的官,以資斂取。當時有一個發了橫財的船夫,捐了一大筆錢,得了一個七品頂戴,也在禮部學了禮,大概用苦功學了一段時間,在場麵上也能擺出一副官架子來了。可是有一次,和一些同一階層的官員們在一起吃飯,這位捐班出身的大人,在拿起筷子來夾菜之時,仍不改他在船上吃飯時的習慣,右手拿的筷子往左掌心一戳,把兩根筷子,弄得齊平。他的這個小動作,被同席的人看見了,一猜就知道他是捐班出身,而且以前可能還是作船夫的。這還是小事。飯後大家坐下來喝茶聊天,其中有一位進士出身的清廉縣知事,穿的一雙靴子破了,但他仍毫無愧色地伸在前麵擺開了八字腳。這位捐班的船夫看見了,於是說,某大人!你的靴子破了。這位縣知事聽了不但沒有難為情,反而舉起腳來說:“我這靴子的麵子雖然破了,可是底子好得很。”這是一句雙關語,意思是說:我這縣官的底子,是憑學問考來的,不像你老哥這個官兒是用鈔票買來的,所以羞紅了臉垂下頭去的,反而是這位笑別人破靴子的船夫。這就是氣質的不同了。
可是看人的氣度,有時也是不簡單的。像這位船夫大人在手心裏齊筷子,是很明顯的所謂職業的習慣性動作,但有時一些似是而非的外表,那可就要別具慧眼來辨別了。像《呂氏春秋》說的:
相玉者,患石似玉。相劍者,患劍似吳幹將。賢主患辨者似通人,亡國之君似智,亡國之臣似忠。
識人如辨物,那一種似是而非的贗品,最會把人難倒,玉和石,是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的。但是遇到一塊很像玉的石頭,那麼珠寶店的專家,也感到頭痛了。至於評斷寶劍也是一樣,普通的生鐵所鑄,鋒刃不利的,一望而知。但是樣子很像什麼幹將、莫邪的古代名劍,也會令古董商人頭痛。物固如此,對人的認識就更難。因為人是活著的,是動的,會自我巧飾,所以一個很賢能的君主,也怕遇到那種耍嘴皮子能說善道的辯士,弄得不好就誤認他是有真才實學的通人,予以重用而終於誤國。曆史上更有許多亡國之君,看來非常聰明;一些亡國之臣,看來非常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