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萬新
都說臘梅報春,這話在朔州沒道理。想來還是江南,最冷不過零下兩三度,臘梅完全可以在冬天開放。若來塞外朔州,即使寒冬的掃尾,也是嚴酷無情的,我就沒見過臘梅的影子。所以“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撇開浪漫主義情懷不說,我覺得臘梅生長的地域應該難以看見懸崖百丈冰的存在。
昨晚我沒有睡好。整夜的西北風嗚嗚地大聲呼嘯,聽起來就有寒意襲人。時間已到了三月下旬的春風節氣,這種風仍在肆意狂放,“荒荒油雲,寥寥長風”,不管是不是適宜季節,可謂美學裏所說的陽剛之氣十足。
大風真的淩厲,淩晨我趴在窗戶上往外一望,竟然發現還有雪片被裹挾,白刷刷鋪灑了滿院,垂柳樹幹瘦的枝條盡管瑟縮地飄動,就像被辣手撕扯的綾羅發出無助的呻吟。什麼二月春風似剪刀萬條垂下綠絲絛,絲毫沒那詩意的畫麵,根本不見春天的影子。
也算生出幾分上年紀後的矯情吧,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留意過的青苔。
原以為朔州的春意源自小草,實際我是大錯特錯了,格式化了的主觀思維總有問題。就在每天上班時,我要走過一截草坪上的小道,兩邊的枯草都讓春節和元宵節亂放的煙花引燃過,燒得焦黑殘斷,有時我帶著小女兒,順便給她講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類的意思。從前一段日子開始,我就仔細盯著燒過的草根,下意識地尋覓鑽出地皮的草尖,有一天也驀地發覺了另外一種綠意,低頭端詳,竟然不是草尖,而是青苔。就在土埂或是枯草稀疏之處,銅錢大小的青苔薄薄地匍匐著貼緊地皮,泛著淺淺的淡綠,邊緣又是暈暈的鵝黃,好像滿池子的清水中灑進幾滴菜汁,幾乎若隱若現若有若無,太不起眼了。這一發現使我莫名的驚喜,甚至對抱有厚望的小草生出些許的鄙夷。
是的,報春的,怎麼會是生命卑賤的青苔呢?在所有植物中,還有比青苔渺小、更微不足道的麼?是有一句“苔痕上階綠”的知名詩文,也是讓唐代的詩人劉禹錫把青苔踩在腳下,為的是與“草色入簾青”對偶而已啊。再研究清代才子袁枚的這麼一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好像給人的感覺是苔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怎敢去學國色天香的牡丹?若是之前,因為我認可燕雀焉知鴻鵠之誌的道理,所以可能會人雲亦雲地鞭笞青苔不能腆著臉去學牡丹的。但青苔以自己小小的生命最先走出朔州的嚴冬,不能不讓我頓生敬意也為之憤憤不平:開花歸開花,為什麼就說人家是學牡丹?真是的。
但是,一夜迅疾的寒風,一場冰冷的凍雪,摧枯拉朽之下,急於吐綠的青苔肯定是完了,小命不保了。懷著一種惋惜,我走出院去縮著脖子尋到小道旁的青苔,蹲下一看,果然是沒啥希望。青苔大部分被雪麵覆蓋,即使偶有露出來的,綠意也是蕩然無存,隻留下片片斑痕,顏色淺褐並暗澀,僅比土皮稍微深一點點,勉強可以辨認其存在過,這就令人不免難受,我想真是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汙,青苔輕如鴻毛,無根無主的,不學牡丹了還不學學小草,遲出來幾天不就逃過也許是最後一場風雪的一劫?也太不自量力。唉,這下隻能化作春泥去罷。
悻悻地我上班走了。
古人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到了上午時候,西北風到底是再衰三竭,慢慢止息了。不過漫天的烏雲也已隨風而散,天空格外清淨,太陽也就格外明媚,溫度上升得很快。
中午我有事外出,直到傍晚回家才再次路過院內的草坪小道,但見所有殘雪完全消融,地麵上濕氣漉漉,首先映入眼簾的,料不到又是青苔,準確而言,是在一天之內就複活了的青苔。很神奇的,所有的青苔一律鬱鬱芊芊,雖然依舊是零散點綴著,卻又一簇一簇間或地隔著碎石、樹坑和枯草,勢頭好像要互相牽手往一起蔓延,綠得清晰真實,也綠得醇厚平和,不張揚不招搖,就是所謂的苔蘚綠吧。每片青苔竟而長高了,看得到微微地兀出地皮,一付毛茸茸飽墩墩的樣子,顯得蓬勃、熱切和忘我,很可近很可親,當然……也很可愛,。這種植物,實在有點不可思議。這般情景足以證明,青苔報春的情境怕也不比臘梅差勁。當代作家張抗抗盛讚牡丹時定論說:“……花兒也是有靈性、有品味之高低的。”那麼,我眼前的青苔呢?
那一刻,說實話我愣住了,心情不錯。眼光逡巡,忽然發現青苔的近鄰——那些被煙熏火燎過的枯草叢中,冷不丁露出星點的幾絲纖細的尖尖的綠草。我不由籲一口氣,暗暗感喟一聲:朔州的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