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外國小說、戲劇(2)(1 / 3)

第一部 四十八

帶瑪絲洛娃來的看守在離桌子稍遠的窗台上坐下。對聶赫留朵夫來說,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他不斷責備自己,上次見麵沒有說出主要的話,就是他打算跟她結婚。現在他下定決心要把這話說出來。瑪絲洛娃坐在桌子一邊,聶赫留朵夫坐在她對麵。屋子裏光線很亮,聶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離看清她的臉:眼睛邊上有魚尾紋,嘴唇周圍也有皺紋,眼皮浮腫。他見了越發憐憫她了。

他把臂肘擱在桌上,身子湊近她。這樣說話就不會讓那個坐在窗台上、絡腮胡子花白、臉型像猶太人的看守聽見,而隻讓她一個人聽見。他說:

“要是這個狀子不管用,那就去告禦狀。凡是辦得到的事,我們都要去辦。”

“唉,要是當初有個好律師就好了……”她打斷他的話說。

“我那個辯護人是個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對我說肉麻話,”她說著笑了。“要是當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認識,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了。可現在呢?他們總是把人家都看成小偷。”

“她今天好怪,”聶赫留朵夫想,剛要說出他的心事,卻又被她搶在前頭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跟您說。我們那兒有個老婆子,人品挺好。說實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麼搞的,這樣一個呱呱的老婆子,竟然也叫她坐牢,不但她坐牢,連她兒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們沒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們放火,他們就坐了牢。她呀,說實在的,知道我跟您認識,”瑪絲洛娃一麵說,一麵轉動腦袋,不時瞟聶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說:‘您跟他說一聲,讓他把我兒子叫出來,我兒子會原原本本講給他聽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麼樣,您能辦一辦嗎?說實在的,她真是個頂呱呱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兒,您就給她幫個忙吧,”瑪絲洛娃說完,對他瞧瞧,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來辦,我先去了解一下,”聶赫留朵夫說,對她的態度那麼隨便,越來越感到驚奇。“但我自己有事要跟您談談。您還記得我那次對您說的話嗎?”他說。

“您說了好多話。上次您說了些什麼呀?”瑪絲洛娃一麵說,一麵不停地微笑,腦袋一會兒轉到這邊,一會兒轉到那邊。

“我說過,我來是為了求您的饒恕,”聶赫留朵夫說。

“嘿,何必呢,老是饒恕饒恕的,用不著來那一套……您最好還是……”

“我說過我要贖我的罪,”聶赫留朵夫繼續說,“不是嘴上說說,我要拿出實際行動來。我決定跟您結婚。”

瑪絲洛娃臉上頓時現出恐懼的神色。她那雙斜睨的眼睛發呆了,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

“這又是為什麼呀?”瑪絲洛娃憤憤地皺起眉頭說。

“我覺得我應該在上帝麵前這樣做。”

“怎麼又弄出個上帝來了?您說的話總是不對頭。上帝?什麼上帝?咳,當初您要是記得上帝就好了,”她說了這些話,又張開嘴,但沒有再說下去。

聶赫留朵夫這時聞到她嘴裏有一股強烈的酒味,才明白她激動的原因。

“您安靜點兒,”他說。

“我可用不著安靜。你以為我醉了嗎?我是有點兒醉,但我明白我在說什麼,”瑪絲洛娃突然急急地說,臉漲得通紅,“我是個苦役犯,是個……您是老爺,是公爵,你不用來跟我惹麻煩,免得辱沒你的身份。還是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價錢是一張紅票子。”

“不管你說得怎樣尖刻,也說不出我心裏是什麼滋味,”聶赫留朵夫渾身哆嗦,低聲說,“你不會懂得,我覺得我對你犯了多大的罪……”

“‘我覺得犯了多大的罪……’”瑪絲洛娃惡狠狠地學著他的腔調說。“當初你並沒有感覺到,卻塞給我一百盧布。瞧,這就是你出的價錢……”

“我知道,我知道,可如今我該怎麼辦呢?”聶赫留朵夫說。

“如今我決定再也不離開你了,”他重複說,“我說到一定做到。”

“可我敢說,你做不到!”瑪絲洛娃說著,大聲笑起來。

“卡秋莎!”聶赫留朵夫一麵說,一麵摸摸她的手。

“你給我走開!我是個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她尖聲叫道,氣得臉都變色了,從他的手裏抽出手來。“你想利用我來拯救你自己,”瑪絲洛娃繼續說,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怨氣都發泄出來。“你今世利用我作樂,來世還想利用我來拯救你自己!我討厭你,討厭你那副眼鏡,討厭你這個又肥又醜的嘴臉。走,你給我走!”她霍地站起來,嚷道。

看守走到他們跟前。

“你鬧什麼!怎麼可以這樣……”

“您就讓她去吧,”聶赫留朵夫說。

“叫她別太放肆了,”看守說。

“不,請您再等一下,”聶赫留朵夫說。

看守又走到窗子那邊。

瑪絲洛娃垂下眼睛,把她那雙小手的手指緊緊地交叉在一起,又坐下了。

聶赫留朵夫站在她前麵,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不相信我,”他說。

“您說您想結婚,這永遠辦不到。我寧可上吊!這就是我要對您說的。”

“我還是要為你出力。”

“哼,那是您的事。我什麼也不需要您幫忙。我對您說的是實話,”瑪絲洛娃說。“唉,我當初為什麼沒死掉哇?”她說到這裏傷心得痛哭起來。

聶赫留朵夫說不出話,瑪絲洛娃的眼淚也引得他哭起來。

瑪絲洛娃抬起眼睛,對他瞧了一眼,仿佛感到驚奇似的,接著用頭巾擦擦臉頰上的眼淚。

這時看守又走過來,提醒他們該分手了。瑪絲洛娃站起來。

“您今天有點激動。要是可能,我明天再來。您考慮考慮吧,”聶赫留朵夫說。

瑪絲洛娃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也沒有對他瞧一眼,就跟著看守走出去。

“嘿,姑娘,這下子你可要走運了,”瑪絲洛娃回到牢房裏,柯拉勃列娃就對她說。“看樣子,他被你迷住了。趁他來找你,你別錯過機會。他會把你救出去的。有錢人什麼事都有辦法。”

“這倒是真的,”道口工用唱歌一般好聽的聲音說。“窮人成親夜晚也短,有錢人想什麼有什麼,要怎麼辦就準能辦到。好姑娘,我們那裏就有一個體麵人,他呀……”

“怎麼樣,我的事你提了沒有?”那個老婆子問。

瑪絲洛娃沒有回答同伴們的話,卻在板鋪上躺下來。她那雙斜睨的眼睛呆呆地望著牆角。她就這樣一直躺到傍晚。她的內心展開了痛苦的活動。聶赫留朵夫那番話使她回到了那個她無法理解而對之滿懷仇恨的世界。她在受盡了折磨後離開了那地方。現在她已經無法把往事擱在一邊,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而要清醒地生活下去又實在太痛苦了。到傍晚,她就又買了些酒,跟同伴們一起痛飲起來。

“唉,真沒想到會弄得這麼糟,這麼糟!”聶赫留朵夫一邊想,一邊走出監獄。直到現在,他才了解自己的全部罪孽。要不是他決心贖罪自新,他也不會發覺自己罪孽的深重。不僅如此,他也不會感覺到他害她害到什麼地步。直到現在,這一切才暴露無遺,使人觸目驚心。直到現在,他才看到他怎樣摧殘了這個女人的心靈;他也才懂得他怎樣傷害了她。以前聶赫留朵夫一直孤芳自賞,連自己的懺悔都很得意,如今他覺得這一切簡直可怕。他覺得再也不能把她拋開不管,但又無法想象他們的關係將會有怎樣的結局。

聶赫留朵夫剛走到大門口,就有一個戴滿獎章的看守露出一副使人討厭的媚相,鬼鬼祟祟地遞給他一封信。

“嗯,這信是一個女人寫給閣下的……”他說著交給聶赫留朵夫一封信。

“哪一個女人?”

“您看了就會知道。是個女犯,政治犯。我跟他們在一起。這事是她托我辦的。這種事雖然犯禁,但從人道出發……”看守不自然地說。

一個專管政治犯的看守,在監獄裏幾乎當著眾人的麵傳遞信件,這使聶赫留朵夫感到納悶。他還不知道,這人又是看守又是密探。他接過信,一麵走出監獄,一麵看信。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老練,不用舊體字母,內容如下:

“聽說您對一個刑事犯很關心,常到監獄裏來看她。我很想同您見一次麵。請您要求當局準許您同我見麵。如果得到批準,我可以向您提供許多有關那個您替她說情的人以及我們小組的重要情況。感謝您的薇拉。”

薇拉原是諾夫哥羅德省一個偏僻鄉村的女教師。有一次聶赫留朵夫跟同伴去那裏獵熊。這個女教師曾要求聶赫留朵夫給她一筆錢,幫助她進高等學校念書。聶赫留朵夫給了她錢,事後就把她忘記了。現在才知道她是個政治犯,關在監獄裏。她大概在監獄裏聽說了他的事,所以願意替他效勞。當時一切事情都很簡單,如今卻變得那麼複雜難弄。聶赫留朵夫生動而愉快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同薇拉認識的經過。那是謝肉節之前的事,在一個離鐵路線六十俄裏的偏僻鄉村。那次打獵很順手,打死了兩頭熊。他們正在吃飯,準備動身回家。這時,他們借宿的農家主人走來說,本地教堂助祭的女兒來了,要求見一見聶赫留朵夫公爵。

“長得好看嗎?”有人問。

“嗐,住口!”聶赫留朵夫板起臉說,從飯桌旁站起來,擦擦嘴,心裏感到奇怪,助祭的女兒會有什麼事要見他,隨即走到主人屋裏。

屋子裏有一個姑娘,頭戴氈帽,身穿皮外套,臉容消瘦,青筋畢露,相貌並不好看,隻有一雙眼睛和兩道揚起的眉毛長得很美。

“喏,薇拉·葉夫列莫夫娜,這位就是公爵,”上了年紀的女主人說,“你跟她談談吧。我走了。”

“我能為您效點什麼勞哇?”聶赫留朵夫說。

“我……我……您瞧,您有錢,可您把錢花在無聊的事上,花在打獵上,這我知道,”那個姑娘很難為情地說,“我隻有一個希望,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對人類有益的人,可是我什麼也不會,因為什麼也不懂。”

她的一雙眼睛誠懇而善良,臉上的神色又果斷又膽怯,十分動人。聶赫留朵夫不由得設身處地替她著想——他有這樣的習慣,——立即懂得她的心情,很憐憫她。

“可是我能為您出什麼力呢?”

“我是個教員,想進高等學校念書,可是進不去。倒不是人家不讓進,人家是讓我進的,可是要有錢。您借我一筆錢,等我將來畢業了還您。我想,有錢人打熊,還給莊稼人喝酒,這樣不好。他們何不做點好事呢?我隻要八十盧布就夠了。您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她怒氣衝衝地說。

“正好相反,我很感謝您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我這就去拿來,”聶赫留朵夫說。

他走出屋子,看見他那個同伴正在門廊裏偷聽他們談話。

他沒有答理同伴的取笑,從皮夾子裏取出錢,交給她。

“您請收下,收下,不用謝。我應該謝謝您才是。”

聶赫留朵夫此刻想起這一切,感到很高興。他想到有個軍官想拿那事當作桃色新聞取笑他,他差點兒同他吵架,另一個同事為他說話,從此他同他更加要好,又想到那次打獵很順手很快活,那天夜裏回到火車站,他心裏特別高興。雙馬雪橇一輛接著一輛,排成一長串,悄沒聲兒地在林間狹路上飛馳。兩邊樹木,高矮不一,中間雜著積雪累累的樅樹。在黑暗中,紅光一閃,有人點著一支香味撲鼻的紙煙。獵人奧西普在沒膝深的雪地裏,從這個雪橇跑到那個雪橇,講到麋鹿怎樣徘徊在深雪地上,啃著白楊樹皮,又講到熊怎樣躲在密林的洞穴裏睡覺,洞口冒著嘴裏吐出來的熱氣。

聶赫留朵夫想到這一切,想到自己當年身強力壯,無憂無慮,多麼幸福。他鼓起胸膛,深深地呼吸著冰涼的空氣。樹枝上的積雪被馬軛碰下來,撒在他臉上。他感到周身暖和,臉上涼快,心裏沒有憂慮,沒有悔恨,沒有恐懼,也沒有欲望。那時是多麼快樂呀!如今呢?我的天,如今一切都是多麼痛苦,多麼艱難哪……

薇拉顯然是個革命者,她因革命活動而坐牢。應該見見她,特別是因為她答應幫他出主意,來改善瑪絲洛娃的處境。

——節選於《複活》第一部,汝龍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聶赫留朵夫公爵是莫斯科地方法院的陪審員。一次他參加審理一個毒死人的命案。不料,從妓女瑪絲洛娃具有特色的眼神中認出,原來她是他青年時代熱戀過的卡秋莎。於是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展現在聶赫留朵夫眼前:當時他還是一個大學生,暑期住在姑媽的莊園裏寫論文。他善良、熱情、充滿理想,熱衷於西方進步思想,並愛上了姑媽家的養女兼婢女卡秋莎。他們一起玩耍談天,感情純潔無瑕。三年後,聶赫留朵夫大學畢業,進了近衛軍團,路過姑媽莊園,再次見到了卡秋莎。在複活節的莊嚴氣氛中,他看著身穿雪白連衣裙的卡秋莎的苗條身材,她那泛起紅暈的臉蛋和那雙略帶斜眼的烏黑發亮的眼睛,再次體驗了純潔的愛情之樂。但是,在這以後世俗觀念和情欲占了上風,在臨行前他占有了卡秋莎,並拋棄了她。後來聽說她墮落了,也就徹底把她忘卻。現在,他意識到自己的罪過,良心受到譴責,但又怕被瑪絲洛娃認出當場出醜,內心非常緊張,思緒紛亂。其他法官、陪審員也都心不在焉,空發議論,結果錯判瑪絲洛娃流放西伯利亞服苦役四年。等聶赫留朵夫搞清楚他們失職造成的後果,看到瑪絲洛娃被宣判後失聲痛哭、大呼冤枉的慘狀,他決心找庭長、律師設法補救,律師告訴他應該上訴。

聶赫留朵夫懷著複雜激動的心情按約去米西(被認為是他的未婚妻)家赴宴,本來這裏的豪華氣派和高雅氛圍常常使他感到安逸舒適,但今天他仿佛看透了每個人的本質,覺得樣樣可厭:柯爾查庚將軍粗魯得意;米西急於嫁人;公爵夫人裝腔作勢。他借故提前辭別。

回到家中他開始反省,進行“靈魂淨化”,發現他自己和周圍的人都是“又可恥,又可憎”。母親生前的行為;他和族長妻子的曖昧關係;他反對土地私有,卻又繼承母親的田莊以供揮霍;這一切都是在對卡秋莎犯下罪行以後發生的。他決定改變全部生活,第二天就向管家宣布:收拾好東西,辭退仆役,搬出這座大房子。

聶赫留朵夫到監獄探望瑪絲洛娃,向她問起他們的孩子。她開始很驚奇,但又不願觸動創傷,隻簡單對答幾句,把他當作可利用的男人,向他要十盧布煙酒錢以麻醉自己。第二次聶赫留朵夫又去探監並表示要贖罪,甚至要和她結婚。這時,卡秋莎發出了悲憤的指責:“你今世利用我作樂,來世還想利用我來拯救你自己!”後來聶赫留朵夫幫助她的難友,改善她的處境,她也戒煙戒酒,努力學好。

聶赫留朵夫分散土地,奔走於彼得堡上層,結果上訴仍被駁回。他隻好向皇帝請願,立即回莫斯科準備隨卡秋莎去西伯利亞。途中,卡秋莎深受政治犯高尚情操的感染,原諒了聶赫留朵夫,為了他的幸福,同意與尊重她、體貼她的西蒙鬆結合。聶赫留朵夫也從《聖經》中得到“人類應該相親相愛,不可仇視”的啟示。

這兩個主人公的經曆,表現了他們在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複活。小說揭露了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吏,觸及了舊社會製度的本質。

《複活》寫於1889年至1899年。小說以一件真人真事為基礎寫成。起初,作者想寫一部以懺悔為主題的道德教誨小說,但在10年的創作過程中,他六易其稿,不斷地修改、擴大和深化主題思想,逐漸轉向揭露社會問題。小說的篇幅也逐漸擴大,由中篇到長篇,最後寫成一部具有廣闊而深刻的社會內容和鮮明的批判傾向的作品。正如作者自己所說,它的主題思想就是“要講經濟的、政治的,宗教的欺騙”,“也要講專製製度的可怕”。

小說寫貴族聶赫留朵夫出席法庭陪審時,發現被誣告殺人並被錯判罪名的妓女,正是他10年前誘騙過的農奴少女瑪絲洛娃。於是他良心覺醒,開始悔罪,極力要為她伸冤。上訴失敗後,他又陪她到西伯利亞,終於感動了她。最後,兩人都在精神和道德上“複活”了。

小說全麵暴露了沙皇專製製度的黑暗。首先是司法的不公正。那些貌似正經的庭長、法官、副檢察官,個個都昏庸無恥,拿犯人的命運當兒戲,平白無故地判了瑪絲洛娃服苦役。接著,小說揭露了上級法院的腐敗,“樞密院……不問是非曲直”就駁回了她的上訴。後來將呈子送到“皇帝陛下”那裏,也隻是“恩準”將“苦役刑改為流刑”。可見,執法機關從上到下都是昏天黑地、毫無公理和正義。不僅如此,沙皇政府的各級官吏都是與人民為敵的:退休國務大臣貪婪成性,人稱“吸血鬼”;樞密官是蹂躪、殘害成百個波蘭愛國者的劊子手;在彼得堡總管犯人的是一個屠殺過高加索山民的將軍;副省長則經常以鞭打犯人取樂。在這些人的“管理”下,成千成百的下層人民都受折磨、遭迫害,冤獄遍於國中,各處監獄都人滿為患。小說尖銳地揭露了沙皇專製機構的反人民本質:“人吃人的行徑……是在政府各部門、各委員會、各司局裏開始的。”

沙皇專製製度還利用宗教來麻醉人民的思想,教會已經成了官辦的機構,神甫也已是身披袈裟的官吏。小說揭示:無論是在金碧輝煌的教堂裏,還是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祈禱儀式都充滿了虛偽。那是為了讓大多數犯人相信,這樣的祈禱“含有神秘的力量,人借助於這種力量就可以在現世的生活和死後的生活裏得到很大的便利”,因而也就不再反抗現存製度的暴虐。

小說還暴露了貴族地主階級的腐敗、寄生和資本主義的禍害。聶赫留朵夫及其親戚、柯爾察金一家、瑪麗葉特等貴族過著浮華奢侈的生活,而農民們則極端貧困,農村是一片淒涼破敗的景象。隨著農村經濟的破產,失去了土地的農民進城當馬車夫、工匠、洗衣女工,受到城裏資產者的剝削和壓迫。小說不僅描寫了農民的貧困,而且指出了土地私有製是造成農民貧困的原因。作者敏銳地指出:“人民貧困的主要原因就在於人民僅有的能夠用來養家糊口的土地,都被地主們奪去了。”因此他大聲疾呼,土地不能夠成為私產,土地不能夠作為買賣的對象,正如水、空氣、陽光一樣,應為人人所享用。

這樣,《複活》確實對沙皇時代的俄國社會作了空前深刻的揭露和空前激烈的批判。它反映了俄國千百萬農民推翻專製政府和官辦教會的統治、消滅地主階級和資本主義的強烈願望。托爾斯泰通過小說的描寫,實際提出了俄國革命所要解決的重大的社會問題,所以列寧很讚賞他,說:“他在自己的晚期作品裏,對現代一切國家製度、教會製度、社會製度和經濟製度作了激烈的批判”,“撕下了一切假麵具”,達到了“最清醒的現實主義”。

但是從另一方麵看,由於托爾斯泰世界觀中的矛盾,使得《複活》也存在著非常突出的弱點和消極麵。作者在真實地暴露社會罪惡的同時,卻對這些罪惡的根源作了唯心主義的解釋,而為療救社會的痼疾又散布了許多令人生厭的說教。他反對政府和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暴虐,卻呼籲“禁止任何的暴力”,否定用革命手段推翻專製製度,通過書中人物之口宣揚:“革命,不應當毀掉整個大廈,隻應當把這個……古老的大廈的內部住房換個方式分配一下罷了。”他反對教會的偽善,卻乞靈於“心中的上帝”,說“不應該在寺院裏祈禱,卻應該在精神裏祈禱”。他否定貴族階級、土地私有製和資本主義,同情農民群眾,但又把人民描寫成溫順忍讓、怒而不爭的一群,頂多隻能發出沉痛的怨訴和無力的咒罵。他同情“政治犯”的悲慘遭遇,卻把革命者寫成改良主義者、個人野心家。最好的如西蒙鬆,也隻是個托爾斯泰主義者;那些女革命家不過是“基督之愛”的宣傳者。在19世紀末年,當工人階級已經登上政治舞台,人民群眾也參與醞釀1905年的俄國革命時,所有這些描寫顯然是非常消極的、錯誤的。當然,這些觀點也是來自俄國農民的落後一麵,反映了他們“幻想的不成熟、政治素養的缺乏和革命的軟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