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魯迅的藏畫,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種妄議。描述魯迅與美術的關係,在專門家那裏也是個難題,何況我這樣的門外漢?我知道這裏所涉獵的隻是一點皮毛,與那個深的世界未嚐沒有隔膜。繪畫之於魯迅,不都是美學層麵的話題,那裏存在著不是宗教的宗教,不是詩的詩,不是哲學的哲學。但要確切地敘說,又是那樣的難,魯迅自己就沒有細而專門的文字。他也從未想在美術家前去做什麼精神的導師的。
而要走進他的內心,不能不了解這樣的環節。困難的是,他深浸在其中,卻又沒有言辭的邊界。四麵是耀人的光,可卻捕捉不到。渺乎而不知其形,是神異的。也因此,誘人的閃爍也成了智慧的星,它璀璨,卻無語。不可知的也漸漸多了。
三年前我有了寫這一本書的衝動,承蒙陳戎女士的關照,在《北京日報》陸續刊載了兩年。斷斷續續中,才知道是個大題目,無從下手,隻好從外觀的角度,粗略地審視。我有一個感覺,在語言無法表述的另一端,是銜接著梵高、蒙克、珂勒惠支的某些意象。那裏延續未盡的思緒,似乎是別人在替他表達。一麵又從中吸取了什麼,印到自己的文字裏。可是能找到對應的痕跡麼?自然沒有。但誰又能說無呢?意識的流散,怎麼能以邏輯為之?
我們在驚歎語言的無力時,不能不把音樂、繪畫作智力的另一種表達。魯迅是不滿於語言的單一的運用的。他有時更重視語言之外的東西。多年以來我一直想尋找它,希望能看到清晰的軌跡,而偏偏沒有軌跡。俗調浸微,奇言騰沸,乃五四之趨勢。先生何嚐不知道除舊布新的重要?讀畫與藏畫,其實並非都是鑒賞層麵的問題,也含著精神騰躍的一種期待。作家們要探入到人類思想之海,單憑語言的快感是不夠的。
文與畫要打通,境界就不俗了。然而一般的作家還是站在美術、音樂的門外。羅曼·羅蘭、紀德的文字好,都是靠了精通別類藝術的輔助。近人陳師曾、豐子愷、徐悲鴻、黃賓虹等無不如此。我近來看木心的書,文字的功夫之外,是美術的滋養。他的畫奇,文亦奇,好似兩種形態的美都得到了。這對今天的文人都是一個刺激。我們由此也可以深切打量那些不凡的世界。數一下百年的藝術史,能在文學與美術上都造成影響,成了久久閱讀的人,也隻有魯迅這類人才配。陳丹青在一篇文章裏說過類似的話,我深以為然。寫這一本書,其實就是想認識這一點。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是勝任這一工作的人選。
書要出版了,自然要感謝幾位友人。魯迅博物館的馮英為配圖片忙了多日,還幫我補校了圖片說明。許多年輕的朋友也勞神多多。天底下從沒有純粹的個體的勞作,沒有友人與同誌以及熱心助人者的相助,是什麼也做不成的。
還要說的一句是,魯迅的藏畫都是文物,我不敢翻閱,隻能從副本和相關的資料入手,其間的誤讀在所難免,這也是要請讀者諸君原諒的。
2007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