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京記憶》序(1 / 1)

算起來,我和靳飛已是老朋友了。許多年前,第一次讀到他的文章,還以為是位老先生,後來相識,驚訝了半天,才知道他還那麼年輕。靳飛諳熟舊史,喜談掌故,對京劇、昆曲情有獨鍾。而所交之人,又多為老者:張中行、季羨林、吳祖光、範用、鄧雲鄉……有位朋友告我,他到南方去,身著馬褂,口吟舊詩,自稱是“業餘八旗子弟”,一時成了新聞。然而那時,他還是二十幾歲的青年。

我不太了解京城舊俗裏的東西,對帝京風物知之甚少。所以對靳飛的世界多少有些隔膜。我們的相識,說起來很有點戲劇性。記得有一次收到他的信,批評我們副刊發表的舊體詩不合規範,令我感動不已。此後便注意到了他的文章。他寫了那麼多的文化老人,文筆老到、見識不俗,讀了印象很深。我覺得靳飛一直生活在京城的舊夢裏,他的興奮點大多在“現代性”之外,說遺老氣麼,也許過重,但迷於傳統文化,為古老的遺存“守節”,是的的確確的。

晚清以降,每代青年大多惟“新”是趨,為古文明持節者,已不多了。靳飛走的是一條逆俗的路子,在傳統裏陷得很深。有一點像堂·吉訶德,日夜沉浸在自己的夢幻中。他寫有一手漂亮的古文,就廣義地說亦有夫道。倘談民國以來北京的書肆、廟會、文人逸事,他在年輕人中可算佼佼者。非正實氣,亦無流行色,在我們這個時代殊為難得。靳飛是一個找到自我的人,雖然深味世態炎涼,知道這一條路荊棘叢生,但癡心不改,在信仰的燈照耀下孑然前行,那勇氣非常人具有的。

我覺得文化戀舊沒有什麼不好,倘不是複古者,能從傳統中打撈新奇的東西,為今人所用,是不亦快哉的事情。靳飛這些年,就在做這一類的工作。他後來去了東京,一住就是多年。有趣的是不僅沒有洋化,且對中華文化一往情深,文化還鄉的情結更重了。這一本《北京記憶》寫京城的生活,可謂癡情深深,有著別樣的風采。作者在東瀛念及北京,視角迥異,態度平和,讀了不禁感慨良多。七十年代以來北京文化的變遷,靳飛目睹了許多,且又以邊緣心態述其原委,看了爽心悅目。書中有一點知堂的情調,一絲張中行的意思,還舉有鄧雲鄉式的幾縷鄉愁,但文筆又自成一格,和同代的許多文人比,作者的氣韻是特別的。

這特別的原因,我以為已跳出了舊京的文化樊籬,多了另一種目光。他深入到日本的民俗裏,從東亞視角看故園遺物,覺得東亞本土上要有一點“亞洲主義”,覺得應從亞洲本土尋覓現代的理性。此觀點已漸漸引人注意,有啟發的東西確實不少。北京人對自身的環境已不甚敏感,靳飛卻發現了許多彌足珍貴的東西。他寫胡同,寫劇院,寫林林總總的文化人,像一幅幅畫,看了親切得很。我覺得他似乎要於兩國京城的比較裏,尋找東方人精神的亮點。這亮點對進入“全球化”的亞洲而言,是筆財富。而我們今天的青年,還缺少這樣的精神自覺。

記得去年,我與城北徐公應他的邀請赴日訪問,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我們談老北京、談周氏兄弟,徹夜難眠,樂而忘憂。我和徐公去他那裏,知道了許多不懂的知識,雖偶存疑義,亦有爭辯,但彼此的距離卻縮短了。人的一生,常可遇見各種奇人,靳飛呢,是我遇見的奇人中的奇人。他以布衣之軀,做廟堂之事;用童子之心,尋文化之根。雖點點滴滴,而落地有聲,鏗鏘入耳。讀他的書,不會空手而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