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山英雄對魯迅、周作人研究的啟示
日本的學者在研究中國文學時,一直貫穿著複雜的心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讀解,呈現出與古典文學研究不同的態勢。其間的問題意識也大異於中國學界,於是便成了一個奇異的參照。考察日本學界的思維特點,自然存在著多種路向,幾代學者形成了不同的傳統。但一個共同的特征是圍繞中國現代性的變遷,尋找日本人知識界的自我意識。中國作家提供的精神圖景,作為一種對照,被內化為一些學人批判日本社會的精神因子。
竹內好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曾寫過一本《魯迅》
竹內好(1910—1977),日本著名漢學家,1944年出版的《魯迅》奠定了魯迅學在日本的基礎。,在今天依然有著很強烈的影響力。這本書的出發點是典型的日本式的自問,即帶著對人生疑問而與魯迅發生了精神糾葛。此後丸山升從政治層麵理解魯迅文學
丸山升(1931—2007),東京大學教授,主要著作有《魯迅與革命文學》、《魯迅·文學·曆史》等。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1935—),日本當代作家,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在存在的困惑的層麵與魯迅的相知,以及伊藤虎丸
伊藤虎丸(1927—2003),曾任廣島大學教授,主要著作有《魯迅與終末論》、《創造社研究》等。從“近代性”的視角考察日中兩國現代性的起點,都有意味深長的發現。
但是在諸多研究者中,木山英雄的寫作獨樹一幟,不僅突破了日本學界的慣性思維,更在於找到了別於中國智慧的表達式。
直到今天,木山英雄的著作隻有《文學複古與文學革命》、《北京苦住庵記》譯成了中文。他的文本與一般日本學者不同的地方在於,更願意從悖論的人生經驗中考察日中文學的內在緊張度,而他頗富有玄學之力的內省,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都是少見的。
木山英雄生於1934年,東京大學畢業後在一橋大學任教多年。他對中國的研究內容很廣,包括對章太炎、魯迅、周作人、聶紺弩、胡風、啟功、李銳等的深切解讀。尤其是他對周氏兄弟的研究,目光獨異。他在對周氏兄弟的研究中意識到了魯迅、周作人身上的罪感意識,精神深處被諸多不確切性、互為否定的東西所纏繞。即便是講到文學與革命的話題,他也發現了革命話題對魯迅的另一種意義。“而革命通過它使誠實的詩人感到幻滅,則證明了這革命是真的革命。”
“自己未被殺掉而活了下來,即是證明自己文章之無力的證據。”
木山看到,五四落潮後,胡適、陳獨秀都把精神路向日趨單一化,將文藝與革命分離開來,把學術從政治中剝離出去。而魯迅與周作人依然在藝術的深處表達著對政治的關懷和敬意。麵對日中複雜的巨變,木山英雄發現魯迅兄弟處理問題時的反常理性。比如他們都說文學無用,可是他們又積極地介入當下社會的諸多話題。他們厭惡純然的文藝及唯美主義,但在另一層麵則在雜文中將駁雜的燦爛的意象介於其中,有著詩性的駭俗之美。
在許多文章裏,木山語驚四座,顛覆常識。比如他說在政治理念與審美意識間,魯迅保持良好的抽象概念與野性思維。這是把握了核心的論斷,也解決了魯迅認識中理性力量與審美力量並重的問題。中國的一般作家一旦嗜上理論,則損害了文藝。魯迅卻兼而得之。他的文本常常是在“是而不是,不是而是”中展開自己的主題。比如複仇,在魯迅那裏本來是一個確然的題旨,但非複仇的寬容也不能都一一加以指責,誰能說寬容沒有善意,即便是對手的惡意的所為,也不能簡單為之。木山英雄在魯迅的複仇意象裏找到了多重緊張的精神之力,施愛者卻被釘在十字架上;失去上帝信仰的綏惠略夫(魯迅所譯俄國作家阿爾誌巴綏夫《工人綏惠略夫》主人翁),殺掉的不是自己的敵人而是無辜的看客;熱夢的尋找收獲的卻是虛無。在分析《孤獨者》與《鑄劍》時,木山寫道:
以上兩篇,在以自己的意誌行動的人,有意識拒絕成為卑劣俗眾欲望的對象而複仇的意旨這一點上,顯示了共通的曲折性。而複仇的主題在小說方麵又從不同角度連續地得到了探索,產生了兩篇傑作。一個是絕望的改革主義者積極的“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拜,所主張的一切”而以“真的失敗”獲得“勝利”走向自滅的《孤獨者》(《彷徨·孤獨者》,1927)。如果說這是內攻性的複仇之極端化的場合,那麼,另一個是為向殺父的國王複仇少年的頭顱為交換,承擔報仇任務的“黑色的人”,砍了國王和自己的頭,三個頭顱在鼎中演出了一場死鬥之戲,最後連誰的骨頭都無法分辨的《鑄劍》。
日本小說類似的鏡頭不多,但一些詩人的意象中含有類似的因素。木山英雄驚訝的是中國的魯迅竟用一種如此荒誕的目光打量人生,而給人的衝擊力完全是形而上的感覺。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過類似的表達。但是東方的文化也可以如此麼?現代中國文學吸引人的存在,在魯迅那裏萌生出來,對於一向推崇中庸、平和的東方人來說,實在是罕見的奇觀,那些高遠而低回的精神之維究竟是怎樣誕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