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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兄弟之於北京,是個有趣的話題。不過二人不是專門研究北京文化的人,沒有關於北京文化沿革的專門著作,所以他們的看法與觀點多零零碎碎,不成係統。談二十世紀北京文化的流變,魯迅與周作人是個不能不談的存在,他們的學術活動與創作對北京而言影響是巨大的。這不僅因了他們以教師、作家與學者的身份參與了北京新文化傳統的建設,重要的還在於,北京的存在對二人成了一種參照,潛在地製約和豐富了他們對鄉村中國的文化想象。倘若沒有北京的生活經驗,魯迅的鄉下小說圖景或許不會那麼濃地呈現出地域色彩。而周作人關於江南民俗的勾勒,自然也缺少了對比色。所以探討周氏兄弟之於北京的關係,我更主要關心的是北京意象在二人寫作中的位置,以及他們在現代北京人文傳統中的分量。明確這兩點,可以窺見現代思想者與地域文明複雜的文化紐結,現代意識的增長點,有時是與此種文化碰撞不無關聯的。
1912年5月,魯迅來到北京,五年之後,周作人亦在魯迅推薦下進京謀職,他們先住在城南的紹興會館,後一同搬入西城區的八道灣。北京對二人而言,不過是謀生之地,對它的生活氛圍、民俗情調都說不上十分喜歡。周氏兄弟對於北京,不像老舍那樣有著血緣的聯係,他們的語言幾乎沒有受到過胡同京韻的暗示,北京地域的色彩不過是一種陪襯,二人生活的世界與周圍的人們是隔膜的。魯迅在北京生活了十五年,但卻沒有一篇回憶和懷念帝京的文章。偶然談起古城的舊跡,還有一種反諷的態度。作家林斤瀾有一次說,魯迅寫到北京的胡同與人時,沒有一點欣賞和羨慕的眼光,倒是多了一種嘲弄。我以為這看法是對的。鄧雲鄉曾著有《魯迅與北京風俗》一書,用力甚勤,但也隻是描繪些足跡所到,訪書之地與喝茶的店鋪,魯迅與市民間的情感互動倒看不到什麼,留下的大抵還是些空白。但周作人談及北京時,仿佛也有許多話題,最主要的是一種參照,或是襯托。如談到江南水鄉時,就以北京為例,看到彼此的差距。《水鄉懷舊》雲:
住在北京很久了,對於北方風土已經習慣,不再懷念南方的故鄉了,有時候隻是提起來與北京對比,結果卻總是相形見絀,沒有一點誇示的意思。譬如說在冬天,民國初年在故鄉住了幾年,每年腳裏必要生凍瘡,到春天才脫一層皮,到北京反而不生了,但是腳後跟的斑痕四十年來還是存在。夏天受蚊子的圍攻,在南京最是苦事,白天想寫點東西隻有在蚊煙的包圍中,才能勉強成功,但也說不定還要被咬上幾口,北京便是夜裏我也不掛帳子的……
文章未涉及到什麼文化評價,隻是歲時和天氣而已。談不到什麼深奧的道理。魯迅則大多都避而不講居住的城市的優點,他對生活過的紹興、南京、東京、仙台、北京、上海等地,均無深切的戀情,決然的東西很多。他的小說寫紹興者尤多,可是多是微詞,批判的語調四濺,其性格中剛烈之色多多,要找到他的鄉土戀情,並不容易。至於紹興之外的都市,他禮讚的頗少,相比之下,對北京的看法略好於外省的地方,隻不過懷念那裏的學術環境罷了。可是北京最主要的文化景觀,他都不太喜歡。比如長城、故宮都非有趣的所在,他甚至還著文諷刺過長城這類遺產。京劇他也反感,看了幾次戲,並不舒服,譏諷之餘,還有詛咒,後來遂與其永別了。北京人的油滑腔與奴才相,尤為魯迅所憎惡,他在文章中提示國人的無操持,有時就是以北京人為特例的。看不到北京在魯迅眼裏的色調如何,大概也難以把握其都市觀念的特點,這個問題的複雜性,學界大約是有著共識的。
魯迅的離開北京是出於無奈。他後來去上海,就有些後悔,以為就人的忠厚與學術環境而言,北京遠遠好於上海。周作人對北京的愛是不言而喻的。日本人來了,文化人紛紛逃到南方,他卻守在苦雨齋裏,在舊都裏苦住,那裏的原因固然複雜,可迷戀帝京的生活是不可否認的吧。描寫周氏兄弟的一生,北京都是不能不談的詞彙。二人給這個都城帶來的憂與喜、苦與樂,我們於今天的文化流脈中,亦常可感受到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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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周氏兄弟一直是重要的一對人物。他們在對人本主義的闡釋上,觀點相近或互補,許多灼見在新文化史上閃著光芒,為後人所敬佩。魯迅與周作人對北京新的人文傳統的出現,貢獻頗大,他們二人那時寫下的作品,至今仍有著不朽的價值。關於文學理念、譯介思想、創作風格,前人已有諸多論述,這裏暫且不提。他們在民俗文化的思考上獨樹一幟的精神,以及在北京文化史上留下的痕跡,則很有意味,是有著非同尋常的價值的。
魯迅對京城文化沿革的注意遠不及周作人。不過他的藏書中有關北京風土人情的,亦有多部。除了像故宮文物介紹之類的圖書如《故宮物品點查報告》之外,還有類似於《舊都文物略》之類的資料,魯迅的思考北京,常常將其作曆史的一個點加以觀照,並未隔離開來靜觀地看。但周作人卻更願意從民俗學中打量這個城市,北京社會灰色的影子,則在他筆下有了另外一種色澤,比起魯迅的文本,有些另樣了。關於北京,周氏的文章多多,如《北京的茶食》、《燕京歲時記》、《關於〈燕京歲時記〉譯本》、《北平的春天》、《北平的好壞》、《北京的風俗詩》、《〈天橋誌〉序》等等。都寫得有些趣味,有民俗學上的意義。至於舊籍中關於北京的記載,他也注意,對《帝京景物略》、《日下舊聞》、《燕京歲時記》、《舊京瑣記》等都有評述,看法與士大夫者流多多反對,不同於一般學者。周氏如此關注民俗學與筆記體中的邊緣文化,大概是看到了其間民俗性的東西。而民俗性裏,有一個民族本然的存在,可以嗅到真切的趣味。魯迅對這一點一直首肯。他在文章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民風與信仰裏,可以看到國民的性格。所以當江紹原潛心研究民俗學時,魯迅就竭力支持,並將民俗學第一次在國內的大學中推出。不過在對民俗的看法上,魯迅多注重野性的東西,周作人看重的是審美情調。魯迅在小說中展示風俗中的人性史,周作人卻從知識學的角度提煉思想。用意大抵是一致的,即都希望從非正宗的文化裏,找到一種認識本民族性格的資源和視角,這裏展開的精神意象,比士大夫一向看重的儒道釋模式,要豐富得多,周作人在《風土誌》中說:
假如另外有人,對於中國人的過去與將來頗為關心,便想請他把史學的興趣放到低的廣的方麵來,從讀雜書的時候起離開了廊廟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漸與田夫野老相接觸,從事於國民生活之史的研究,雖是寂寞的學問,卻與中國有重大的意義……我們在北京的人便就北京來說吧,燕雲十六州的往事,若能存有記錄,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可惜沒有什麼留存,所以我們的話也隻好從明朝說起。明末的《帝京景物略》是我所喜歡的一部書,即使後來有《日下舊聞》等,博雅精密可以超過,卻總是參考的類書,沒有《景物略》的那種文藝價值。清末的書有《天咫偶聞》與《燕京歲時記》,也都是好的。民國以後出版的有枝巢子的《舊京瑣記》,我也覺得很好,隻可惜寫得太少耳。近來有一部英文書,由式場博士譯成日本文,題曰《北京的市民》,上下兩冊,承他送我一部,雖是原來為西洋人而寫,敘述北京歲時風格婚喪禮節,很有趣味,自繪插圖亦頗脫俗……
從民俗中看北京、看地域人情,可以說是周氏兄弟都有興趣的選擇。晚清以降,北京文人漸漸懂得這一方麵的意義,美術與文學領域都有高手於此用力。魯迅的友人陳師曾就頗為關心北京的風土歲時,其所作《北京風俗》描摹舊京的人物,情思種種,形態可感,有著妙不可言之處。陳氏的畫已脫離了士大夫的迂腐之氣,很有現代人的悲憫心腸,所畫商人、兒童、老婦有很深的市井情調,京味兒與京韻飄然而出。作者並非沉溺其中,看那清涼之圖,有時也隱隱可覺出知識分子的寂寞,對民間眾生的態度有著同情與哀婉之色,和魯迅的小說有著某些相似之處。魯迅對陳師曾的繪畫一直持讚佩的態度,從兩人不同尋常的友誼裏,也能找到相似的審美態度:第一,藝術是寫實的;第二,不放過民風裏的哲學;第三,用現代人的意識點化舊的藝術形式,使之漸成新調。此三點,陳師曾頗以為然,魯迅也大致如此。在為《北平箋譜》寫的序言裏,魯迅肯定了陳師曾的成就,看他對這位新式民俗畫家的盛讚,也分明能體味到魯夫子的審美熱情的。從新的民間藝術裏尋找一個民族朗健的精神表達式,整整吸引了一代五四新文化人。如今看沈從文、豐子愷、老舍、李劼人等人的創作實績,不能不佩服其從地域文明裏汲取養分的勇氣,而周氏兄弟無論在創作實踐上還是理論的自覺上,都遠遠地走在別人的前麵。不論他們是打量江南社會,還是審視古老的帝京,都有著常人少見的視野。二十年代的北京,因為有著周氏兄弟的存在,文壇就變得很有一些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