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民間藝術,遭到了皇權的侵擾和士大夫的侵擾,其有生氣的遺存就很是稀薄了。魯迅的不讚揚北京風土,大概緣於這個因素。後來關於京派、海派的看法,大致也沿襲了舊的思路,所謂京派乃官的幫閑就是這一思路的產物。魯迅對北京文化的看法大多基於對人性與個性精神的思考,強調的是個人的本位。周作人則習慣於藝術的、學術的眼光看事,希望從中抽象出一種益智的學識。大凡言及民俗,他都以科學的目光思之再三,文章很帶現代理性的力量,與醉心於帝京的迂腐文人比,還是多了幾多亮色。他在1940年寫下的《中秋的月亮》,與郭禮臣的《燕京歲時記》感受就大異其趣,抑或是在唱反調了。周氏的鑒賞風土,並非北京文人式的自娛自樂,有時也帶有懷疑和批判的語態。他的肯定風俗,乃因了其遠離廊廟朝廷,漸與田野坊巷接觸,有非正統文化的愜意。但有時也對其間的猥褻、肮髒、迷信產生排斥的態度。周氏談論北京的文章,悠然之餘,也有著淡淡的苦澀。《中秋的月亮》一文多少體現了他的心態:
郭禮臣著《燕京歲時記》雲,“京師之日八月節者,即中秋也。每屆中秋,府第朱門皆以月餅果品饋贈,至十五月圓時,陳瓜果於庭以供月,並祀以毛豆雞冠花。是時也,皓魄當空,彩雲初散,傳懷洗盞,兒女喧嘩,真所謂佳節也。惟供用時,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師諺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此記作於四十年前,至今風俗似無甚變更,雖民生凋敝,百物較二年前超過五倍,但中秋吃月餅恐怕還不肯放棄,至於賞月則未必有此興趣了罷……我於賞月無甚趣味,賞雪賞雨也是一樣,因為對於自然還是畏過於愛,自己不敢相信已經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樂是於我頗少緣分的。
在北京生活了那麼多年,自覺是這個古城的陌生的一員,也證明了他的思想與外界的不能融通。周氏兄弟對生育自己的土地就是這樣又親又離,苦樂相伴。如果說魯迅是個北京的過客的話,那麼周作人則可以說是古都的看客了。過客者,其步履匆匆,未將身邊的世界看成歸宿,看客呢,則置身於社會的邊緣,看日起日落,人隱人現,說些塵海中人說不出的冷靜的話。魯迅對北京的看法一直沒有大的變化,而周作人一直在變。但一個是不變中的變,一個是變中的不變,然而二人卻留下了與芸芸眾生不同的形象。他們曾生活於北京,卻又不屬於北京,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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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魯迅南下,那時他已與周作人分道揚鑣了。離開了古城,對它的看法也漸漸冷靜下來,偶然談及,都有些不錯的見識。從一些隻言片語中,依稀可感受到他對北京的好感。1932年11月,他回京探親時,給許廣平的信中說:
現在這裏的天氣還不冷,無需外套,真奇。舊友對我,殊不似上海之以利害為目的,故倘我們移居這裏,比上海可以較有趣的。
後來他不止一次談到了北京的優點,尤其古文化的氣息,非上海可以比肩。1933年10月致鄭振鐸的信說:
上海箋曾自搜數十種,皆不及北平;杭州廣州,則曾托友人搜過一通,亦不及北平,且劣於上海,有許多則即上海箋也,可笑,但此或因為搜集者為外行所致,亦未可定。總之,除上海外,而冀其能儼然成集,蓋難矣。北平私人所用信箋,當有佳製,倘能亦作一集,甚所望也。
魯迅那時是“看北京”,周作人則漸漸成了京城裏“被看”、“被描寫”的對象。因為久居古都,且又與友人漸漸形成了一個文化圈子,自覺不自覺地成了一道景觀。周作人自稱是苦住,他的“苦雨齋”往來的客人,都有一點清高、不諳流俗。沈從文曾寫過文章,稱“苦雨齋”中人為“京派”,於是“京派”的概念在三十年代便在文壇上流行了。周作人為首的“京派”,並非自覺形成了一個團體,既不是運動,也非思潮,不過趣味相近、審美情調和人生態度相似的人的集合。從“北京的看客”,到“被北京人看”,周作人完成了從邊緣人到社會聞人的轉變。這轉變是其自身成就使然,並無故意為之的痕跡。沈從文曾以羨慕的筆觸寫到了周作人與馮文炳(廢名)文章的妙處:
從五四以來,以清淡樸訥文字,原始的單純,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時代一些人的文學趣味,直到現在還有不可動搖的勢力,且儼然成為一特殊風格的提倡者與擁護者,是周作人先生。
無論自己的小品,散文詩,通通把文字發展到“單純的完全”中,徹底的把文字從藻飾空虛上轉到實質言語來,那麼非常切貼人類的情感,就是翻譯日本小品文,及古希臘故事,與其他弱小民族卑微文學,也仍然是用同樣調子介紹給中國年輕讀者。因為文體的美麗,一種純粹的散文,時代雖在向前,將不容易使世人忘卻。
……
但在文章方麵,馮文炳君作品所呈現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由於對周先生的嗜好,因而受影響,文體有相近處,原是極平常的事。用同樣的事,同樣的心,周先生在一切纖細處生出驚訝的愛,馮文炳君也是在那愛悅情形下,卻用自己一支筆,把這境界纖細地畫出,成為創作了。
“京派”文人,大多是學者,或大學教授,或雜誌編輯。周作人而外,俞平伯、廢名、沈啟無、朱光潛、林徽因、沈從文等,都有相似的一點,文字有些古樸,曆史感與學識相伴,不以宗教的態度打量人生,而采用的是鑒賞的態度環顧左右。沈從文以為這樣的態度是好的,遠遠勝於上海文人的浮躁。於是上海文人與北京作家便有了一番論爭,京海之戰便成了現代史上一段有趣的插曲。魯迅曾注意到了這一次論爭,他在《“京派”與“海派”》一文寫道: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以掩飾,於是忘其所以者,遂據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魯迅的批評“京派”,有時也暗含周作人那個沙龍中的人們。“京派”人士的“隱”、“傲世”,其實是故作姿態,不過為了啖飯而已。魯迅在《隱士》、《喝茶》、《憶劉半農君》諸文中,對周作人身邊的人“做打油詩”、“弄爛古文”的態度,多有微詞。看到了“京派”文人與血與火的民間的隔膜。他以為學者也好,作家也好,是要直麵黑暗的人生的。那時候周作人在文字裏時常譏刺魯迅等左派人士的“趨時”,魯迅則反駁其“京派”臉孔的偽態。兩個人無論在生活狀態上,還是審美趣味上,均相距甚遠,已不複見早年的情趣相投了。三十年代,魯迅與周作人分別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前者趨於左翼的批判意識,多血的顏色,與民眾的疾苦貼得很近。後者則在“苦雨齋”裏咀嚼著曆史與文化,沉浸於高雅衝淡之中。雖然周作人亦多憤世之音,有些見解還在左派文人之上,但以他為首的京派文人們,已與五四時期鬥士的路相距甚遠,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了。
粗略地打量周氏兄弟與北京文化的關係,大致可以感受到現代文化中的分分合合,興衰流變。魯迅與周作人有許多相近的思想,曾經有過密切合作的曆史,也留下了諸多令後人玩味的故事。他們留給北京的,遠不是文學上的花絮,倒是關於知識分子自我選擇的文化難題。我們談北京的新傳統,不可忽略這兩個人的恩恩怨怨。周氏兄弟的遺產對今人仍然是一種挑戰,如何看待這一挑戰,大概可以影響今人的曆史選擇。雖然後人不可能重返前人的舊路,但文化中的得失,對後人的鏡鑒作用,從來都是不能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