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始有物(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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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之後,張中行一直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做編輯。批胡適、反胡風、反右,他都在邊緣,除了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受衝擊外,其他的運動都僥幸躲過去了。那時的語文教材編輯分文學與漢語兩部分。他在漢語組,負責人是張誌公先生。漢語乃語言工具,離意識形態遠些,也保證了自己可以不卷入社會意識形態的浪潮裏。語法結構、古文的活用、詩詞格律,都是技術層麵的事情,不被別人所注意的。他在外圍看社會的文化之爭,心裏的感受極其複雜。比如胡風案件,他就所知甚少。老實說,對胡風、周揚的對立,他是不感興趣的。在他眼裏,是荒謬的兩麵,根本點是相同的。他曾疑惑,胡適被批可以理解,但胡風也被整掉,左翼文化的向路就更狹窄了吧。在思想的深處,他認為無論周揚也好,胡風也罷,那種理念是大同小異的,不能解決靈魂的問題。人們總是相信用一種方式一下子解決問題,試圖在黨派和意識形態中安放自我的靈魂。不過還是外在的東西,離人性的存在反而越來越遠了。在那樣的時代,他認為莊子、康德的傳統,依然有不朽的價值。雖然這一切已被遮蔽了。

於是他甘願地沉迷於古代,回到過去。讀點古書,看看字畫,學學哲學。外麵的風雨再大,也置之度外。此外常去走訪老人,周作人、葉公綽、魏建功、俞平伯、周叔迦、熊十力都成了他造訪的對象。那時候這些老人都閑置在時代的邊上,被主流社會遺忘了。可在他眼裏,最有價值的還是這些沉默的人。在街市的出版物裏,除了古典哲學和古典文學作品外,幾乎沒有令他感興趣的。但那些從舊時代過來的老人,身上還殘留著思想的光澤。比如魏建功的文字學根底,就神秘而彌高。其談吐裏的氣象包含著文化的渾厚的力量。葉公綽的書法鑒賞和讀書趣味,也迥別流俗,氣象是高遠的。熊十力、周叔迦的佛學觀的深切,都是寂寞地與精神天幕對談的思考者。這些人的特點都不是左翼人士,沒有金剛怒目的一麵。可是在那裏卻會有一種安詳的感覺,不必顧及什麼,就那麼恬淡地對視著,有美的靈光閃來。北京城太單調了,惟有和這些人交往的時候,他才像回到了老北大的時期,回到思考的樂趣裏。

他交往的前輩,給他快意的地方多,像讀一本書一樣有趣。比如林宰平先生,是懂西學的人物,對中國古代的詩畫、哲學亦有不凡的造詣。林先生是北大的哲學係教授,張中行上學時沒有聽過他的課。畢業後偶讀他的書,不禁佩服起來。精湛、廣博、深切,都非一般人可比。閱之心清氣爽,似乎多了一隻眼睛,看世看人,清楚了許多。他們之間的交往始於四十年代,原因是辦那份佛學雜誌吧。他應邀寫了文章,還為雜誌捐過錢。幾次交往,遂現友情,暗生敬意。五十年代初,他們又恢複了來往。張中行常常獨自去他家拜訪,所談甚歡。在張中行眼裏,林氏是個難得的儒雅之人。他回憶說:“我的印象,最突出的是溫和。我認識的許多飽學前輩,為人正直,治學嚴謹的不少,像林先生那樣溫和的卻不多見。不要說對長者和同輩,就是接待後學,也總是深藏若虛,春風化雨。”在那樣一個動蕩的時代,還能從老先生那裏得到精神的滋潤,內心有大的撫慰,該是一種幸福吧。他比許多無奈而絕望的人多了幾分曙色,這支撐著他,使他覺出了人間還有眷戀的地方。

一般的讀書人在那樣的年代裏,不受世風的影響是大難的。相信斯大林,相信蘇聯,在讀書人是普遍的現象。翻閱那時的文人的資料,連胡風、巴金都沒能逃出俄蘇文化的巨影,阿壟在最美麗的文字裏反抗了形式主義與僵硬的思想,可是也還在左翼範圍的圈子裏轉著,不能不帶有蘇聯文化的痕跡。那時的知識分子在一種精神的邏輯裏,並不知道真實的蘇聯。他們靠著一些簡單的資料幻想著社會,總像在天幕上還有著迷人的星星閃爍著。主流文化的翻雲覆雨,都在那個邏輯裏。張中行對這些的隔膜,也少了胡風、阿壟式的焦慮也是自然的。

置身於風暴的外麵,也並非容易的事。這裏也要有活命哲學的。有一次他和張鐵錚去周作人家裏,不知為什麼講起了世風。周作人對郭沫若、老舍很有微詞,以為他們是趨時的一類人。話題轉到自己的弟弟周建人的時候,也談到了其間的世故。六十年代初,周建人在浙江省做省長。老家來人說,下麵餓死人了,你要向主席彙報才是。周建人答道:萬萬不可以的。消息怎樣傳到周作人耳裏,不得而知,對自己弟弟的韜略,周作人是批評呢還是讚揚呢,他們一聽就明白了。那天他們聊到曆史上做官者的竅門。周作人舉清朝一個筆記的例子說,官員上朝一般多磕頭少說話;還有的幹脆隻磕頭不說話。講到此,師生們彼此會心地一笑。那一天的聚會,心情很好。張中行後來在文章裏也多次引用這個例子,把它也作為自己這樣的小民的座右銘。沉默,比張揚好。在那個時期,他自己不得不也有著這樣的世故。

因了這個緣故,他對那些遠離塵世的修煉者和獨行者,就格外關注。也羨慕在山林精舍裏自通天語的人。於是也願意與那些清寂的人來往。廟宇、書鋪就成了常去關顧之地。和鄧念觀的交往,就是這樣的。

鄧念觀早年在上海和陳寅恪在一起,讀書頗多。學過醫,懂多門外語,對佛學尤通。後來獨居在離張中行家不遠的廟裏。張中行認識他是在熊十力的寓所,後來就往來多了。對於他的身世,張中行和家人都覺得有些神秘。有時鄧先生來寓所吃飯聊天,彼此頗為愉快。但為什麼拋開妻女到廟裏過,張中行是理解的,可一般人就未必如此。鄧先生喜歡舊學,亦通西學,還翻譯過許多外國著作。為什麼離開社會而獨自過活,也許免去煩惱的緣故吧?在張中行看來,鄧念觀的選擇,有不得已的地方,因為人生太苦,又可以以一種方式減去痛苦,以淡然的方式麵對一切。這大概就是常人沒有的魄力。想想自己,張中行覺得就沒有這樣的勇氣。與鄧先生來往,心是靜的。他喜歡這樣的靜。因為在這裏,世俗的東西哪裏看得到呢?

妻子也漸漸習慣了他與這樣孤獨的人的往來,慢慢也發覺出他的奇怪。為什麼總和非常之人來往呢?張中行很少和家人談出世與入世的事情,生活在那樣的年月,沒有思想比有思想的人要快活的。他那時覺得,在這樣的世上,大凡失意、又能自得其樂的人,才可以看到人性中彌足珍貴的閃光。那光給寒冷和寂寞的他一點些微的暖意。也因為這暖意,他有了活下去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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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末的一天,鄧念觀先生到張中行處說:馬一浮來了,住在北京飯店,可去看看否?張中行雖沒有見過馬先生,但對他的學問和詩詞頗為欣賞,於是痛快地答應前往。馬一浮那時是政協委員,年事已高,大約八十餘歲了吧。張中行很喜歡他的儒雅的樣子,聽其談吐,亦有不凡之處。他的欣賞馬一浮,是身上有古風,與時代每每相反對。在精神的深處,其實馬一浮是個新儒家,對西方的人文主義某些理念是反感的。覺得中國傳統的一些寶貴的東西喪失掉了。馬一浮對章太炎以後的學術路向頗有微詞,因為太看重曆史,把四書五經都做曆史來看,就忽略了人情的東西。於是實用主義泛濫,儒家自由的新型的東西反而消失了。這些觀念,張中行那時還沒有看到,對其認識也隻是表麵上的。可是他從此人的身上和文字裏,卻嗅出迷人的氣息。不那麼張揚,是飛動而切實的美。細說就是儒家的高尚的境界。在他的朦朧的感覺裏,此種境界乃常人很難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