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識的幾個前輩都是有儒風的。胡適、劉半農、朱自清、馬敘倫等,脫俗的形影讓人心動。對這些人的學說,他未必都讚一詞,可他們的基本的做人的態度,在他看來合乎人性的美質。比如談到馬敘倫,他就佩服其學以致用的精神,馬敘倫曾說過這樣一段話,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君武長餘四歲,一浮(馬浮)長餘二歲,彼時朱顏綠鬢,各自負以天下為任。乃一浮尋即自匿陋巷,日與古人為伍,不屑於事務。君武西遊,留學於德國,及歸而與政,然所成與餘相若。
人生墮地,即入社會,惟有兩利,以了此生,至於得福得禍,各隨因緣,權在於己者,即看明環境,權量輕重,趨於合理,自然得福。若環境所迫,禍不可避,則安而受之,生死不計。
上述的話是儒家的忠言,像馬一浮那樣的埋頭讀書,與古人對談是一種選擇,而如馬敘倫那樣入世也是一種選擇。在張中行看來都是有趣的。這裏涉及到對儒家傳統的看法,因素是複雜的。張中行對儒家的經典有諸多不滿的地方,比如主奴意識,惟道德化,輕視女人等等。可是在讀書人那裏,大凡有氣質的,溫文爾雅的人,都是閃著儒家意識的光芒的。就連非孔很厲害的胡適,其身上依然是儒家的美德,寬厚、明達、仁愛集於一身。問題是,這樣的美麗的境界是從四書五經裏來的呢,還是從修身與現代學術訓練結合而成的呢?近代的學人的成就,是在很複雜的環境裏出現的,非一兩句話可以說清。不過舊有的儒家意識裏存有好的遺風,那是毋庸置疑的。
馬一浮乃大儒,張中行是小儒。做大儒,就有學術的氣象,通古人脈絡,得天地菁華。小儒呢,則不離油鹽醬醋茶,衣食住行,偶得天機,神遊古今詩文,偷得樂趣,如此而已。不過張中行與馬一浮有相近的地方,喜歡明快、通達,厭惡隱曲險惡的陰風。比如馬一浮說孔子的話是直截了當,明快感人,而老子則不然,“其語多險,流弊遂多,後世陰謀家盡由是啟之”。這種主張自然、通達、平和的思想,也很合張中行之意。他就說,人生的要義,可以用普通的、人性化的語言表達出來,大可不必裝腔作勢。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乃溫和的、美好的情愫。在前輩學人中,此種境界保存得很好,張中行欣賞他們,也是有這樣的原因的。
關於儒學,張中行沒有專門的著作,隻是在一些文章裏散亂地涉獵一些。儒家的基本立場,他覺得是有問題的,但在對人生的態度上,卻有很多值得稱道的地方。比如孔子的仁愛思想,人皆有不忍之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理念,都很好。《中庸》所雲:“天命之為性,率性之為道”,乃悟道之言,對他影響至深。他喜歡孟子的民為貴的思想,一直堅信於此,可是又不囿於孟子的觀點,最後還是走到現代人文主義的路上。他說:
如孟子,說“民為貴”,是信民本,可是不反對君主專製,是沒有采用民主的手段。為采用,是因為他想不到民還可以主。他失敗了,理想或幻想破滅。這也有好處,是伴同曆史的無限事實,足以證明,想實現民本,就隻有走民主一條路。
張中行比儒家的民本思想多了現代的民主觀念,是時代進化觀使然。也因此,就比馬一浮那樣的人,多了生民的血肉之感,是小儒的聲音,發自田野,而非書齋。就多了親切、含有熱力的旋律。較之與馬一浮這樣的大儒,張中行在理論上也許簡單,但卻深刻,是蒸騰著小民的苦淚與血氣的,要知道儒的好與壞,優與劣,有時我們就不能讀張氏這類人的書,他與百姓的距離似乎更近的。
可以說,儒家的精神,對他的意義不是天下、君臣層麵的,是個體修身與審美的參照。儒家所講的仁、智、勇,他都讚佩。不過度地偏激和衝動,靠理性支持自己,殊為重要。自己所欣賞的靜謐的生活,就有古人的遺風。中國的儒,曾經有一種疾虛妄的傳統的,可是後來有此意識的人甚少。他的老師周作人所推崇的王充、李贄、俞正燮就是有叛俗的勇氣的人。他自己也是喜歡的。說起儒與他的關係,真是一言難盡。可說是愛恨交加的。在所欣賞的前輩裏,有儒風的人很多,他們美好的一麵就是對人有愛意,懂得彼此的關愛。如果說儒家的好的一麵在這裏,那麼他是較好地繼承了這些的人。朱自清、俞平伯、熊十力,身上都有溫情的一麵,他所以和這些人來往較多,大概也因為有君子之風的。所以,包括他自己在內,是把西洋的個人主義內涵與儒家的某些愛意融化在一體,遠不失舊的血脈,近弗疏離個性傳統,保持了東方式的智與勇。在這裏,他對儒家的看法,與五四那代人是一致的。不過,他也在此表現了溫吞的一麵,一方麵蔑視賢人政治,討厭王道;另一方麵又堅持節製、順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他在立身的這個問題上,是個典型的儒,主張從常人出發建立人生信念。他在《順生論?常情》裏說:
記得有一句似雅而實則的罵人的話,是“找個鏡子照照”。其實就是應該找個鏡子照照。最好是用弗洛伊德學派的,一照就照見,自己原來是個常人,有常情,因而就容易順流而下。怎麼辦?破罐子破摔當然不對。應該一,謙遜,因為受欲望的指使,求這求那,求而不得就煩惱,自己正是跟別人一樣,甚至更差;二、警惕,因為不是性本善,而是性本病,就應該時時謹慎,以求不犯病;三、要知其不可而為,對於寡欲與節製,不隻心向往之,還力求接近;四、最好再積極些,“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他把儒家的聖人之道,顛倒成了一個常人之道,以普通人的角度改造了儒家的學說。這是一個位移,較之於魯迅的峻急,顯得有些妥協。溫吞的地方是有的。所以,在一個動蕩的時代,還能欣賞儒風,反其道而為之,那是不得已的選擇。就銳氣而言,比五四那代人,自然是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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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在“文革”最激烈和殘酷的日子,張中行卻在默默地讀著莊子。他在一個破舊的筆記本上抄錄了大量的莊子語錄,有的是整篇整篇輯錄的。生命到了五十八歲,還有什麼期盼麼?身邊熟悉的人一個個地逝去。有的自殺,有的被抓,他自己的日子也是越發困難了。在人們普遍高喊萬歲的時候,他想些什麼呢?我讀著他在那殘破的筆記本上寫下的莊子的話,覺得也是一種心靈的遊戲,似乎於此感知到了什麼。